武昌府,古称江夏。治所江夏县,又是湖广省会。
除了武昌府衙、江夏县官署还有三司衙门、巡抚及下辖的学道、驿道、守道等衙门,可谓是衙门林立。
堵胤锡正坐着轿子赶往平日办公的衙门,他是崇祯十年的进士,年纪也算不大,虽不说是养尊处优,但是好歹也是时来运转,一条细长的胡须打理地极好。而且今时不同往日,他已经不再是之前的学道了,而是转任了巡抚一职。
一众同僚及宾客们早就在巡抚衙门口候着了,等着堵胤锡到了,就纷纷行礼:“恭候堵巡抚大驾。”
堵胤锡落得轿来,心中自然是欢喜,但是面上还是谦卑说着:“前日是学道,今日忝作了巡抚,堵某还是前日那个堵某,诸位何必如此,快快请起吧。”
恭维话铺天盖地散了过来,谁又能不受用呢?堵胤锡一边甘之如饴,一边被众星捧月似的拥进了衙门里头。
一阵谦让后就坐在了上首,满面春风的堵胤锡却突然问道:“何总督呢?”
众人不说话了起来,何腾蛟曾经也是大家的上司,而且堵胤锡今天荣任巡抚,更是由何腾蛟举荐的。
官场讲究和光同尘,何腾蛟既是堵胤锡的举主,又是共事的同僚。
更何况何腾蛟也算是再进一步,也应享受这份“和光同尘”,唯独这天不见他,实在是有点扫了兴致。
虽然总督衙门新设在了城北,但是尚在草建中,因而何腾蛟就算在巡抚衙门暂且办公,也是“理所应当”的。
而偏偏眼下,这会大喜之日,却独缺他一人。
堵胤锡的好兴致也慢慢降了下来,吩咐着宾客道:“本部院的意思,就去请何老爷过来,与大家说上几句话吧。”
武昌的天毒得甚,宾客出得巡抚衙门来便快马往城南的总督衙门奔去,路上看到一个不大府邸前有一伙左家军摆着脸色,而当中却有一人不住地磕头。不过这时候宾客哪里还有这般闲心,一路上汗水满身,只想着赶紧请了何老爷过来才是。
偏偏赶到还没落成的总督衙门口时,就撞见了扫地的衙役,只是说着了何老爷不在衙门当值,不知道到哪视察民情去了。
宾客愤恨不已,只能顶着这般毒辣的太阳快马奔回巡抚衙门去,而在道路上那个磕头的男子是死是活,便全不在宾客关心范围之内了。
入得巡抚衙门,禀告了堵胤锡后,堵胤锡挤出个脸色来:“罢了,为国为官,又不是为他做这巡抚,又要讲什么师生礼节?”
末了又感慨了一句:“似他这般全然把心思用在沽名钓誉上,又如何能为国家做得大事?”
于是一众同僚一面点头称是,一面又安排着各种冰敬,也都奉了上来。
受用之际堵胤锡也渐渐乐在其中,不可不谓是其乐融融了。
时间再倒回去些许,一名粗布麻衣的长者和一名身着锦衣的中年男子正在城内闲逛,偏遇到些扰攘的声音。
两人放眼望去,却是看到一群人围着一圈,走到近处,才发现却是一群左家军从一个不大的宅邸里搬着东西,门口有一个书生打扮的人似乎正欲拦着这些左家军,但是又怎么拦得住呢?
而站在书生不远处则有一个左家军军官耀武扬威似站着,手上挥舞着个契约,锦衣男子看了一眼便欲离开,但是麻衣长者却伸出手来,表示再看看。
逐渐二人对话就传了出来,左家军军官说道:“我说你这穷书生好不晓事,前些天分明才将宅邸抵让给我,现在却就想着出尔反尔!大家且都围过来看看,这张契约上白纸黑字写着五十两,还有手印。”
书生涨红着脸说了起来:“这纸契约是虚钱实契!偏是你你诱惑于我,说什么武昌即将大乱,劝我变卖了家产找个幽静的地方逃命去。”
左家军军官高声喊道:“做人做事,最看契约!你既然不认契约,那我便无话和你说了!”
书生一时左右为难,竟然下跪磕了一个头来:“军爷请你高抬贵手,这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宅子,实在是不愿就这样拱手送人。”
左家军军官伸出一只手来:“那你就拿钱来赎。”
书生悲愤难言:“这分明就是虚钱实契,你何尝给过我一钱银子。我敢起誓,我没收到你半分银子,你敢起誓么?!”
左家军军官嬉皮笑脸说道:“都说你们读书人最擅颠倒黑白。明明是你不愿赎回,反倒赖我头上了。”
锦衣男子看到此处,已经是感觉义愤填膺,便要冲出人群去阻拦,却被麻衣长者示意拦了下来。
“再看看。”麻衣长者说道。
很快,一个小小府邸内的瓶瓶罐罐都被搬空,烈日当头,肉眼可见那名军官也渐渐不耐烦了起来。
无论是书生怎么求饶也好,军官也置若罔闻,只是嘱咐着几个手下,不知道从哪变出来几把火把,就往着府邸走去。
书生惊慌失措,直接朝着军官连着磕了十几个响头,口中含糊说着“放过小生”“小生想法子凑钱”“不要烧了小生的宅子”之类含糊不清的话语。
军官却是一副正气凛然:“你若是早些求饶,那我便宽限你几日。前倨后恭,洒家最看不惯便是你这样的人了。弟兄们,放火!”
“谁敢!”人群中爆发出一声暴喝。
麻衣长者从人群里走了出来,紧接着绣衣男子紧随其后。
军官倒是抬了下手示意别放火,审视了下麻衣长者,只是笑道:“你又是哪来的老帮菜,还想着替人出头?”
锦衣男子正要发作,却被麻衣长者拦了下来,只见得麻衣长者往前走了些许步,搀扶起了地上的书生,说着:“学子清困,何苦为难。”
“那爷爷的五十两白银,谁又能还爷爷个公道。”军官叫嚣。
书生扭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看向绣衣男子,只是喃喃说着:“我却不曾收他一分银子。”
麻衣长者又往前走了一步,说着:“那我便与你,你且和你的弟兄放了这位学子。”
锦衣男子慌忙走到麻衣长者身旁,二人只是手臂间有个动作。
随后两个呼吸间,麻衣长者从袖子里摸出一锭大银子,正好是五十两,抛了过去。
军官直接从地上捡了起来,喜笑颜开,招呼着左家军众人说道:“弟兄们,搬上东西,走了!”
左家军退去,绣衣男子也有意疏散人群,小一会儿时间,就只剩下三人了。
书生在看前面二人推拉时候,还以为是绣衣男子把银子交给的长者,又朝着绣衣男子跪下去说道:“多谢恩公相救,多谢恩公相救。”
锦衣男子边笑边摇头:“难怪你做出这等糊涂事,便是道谢都找错人啦!替你解围的是我的恩师。”
这时候书生才擦了眼泪鼻涕,抬起头朝麻衣长者感谢去,顺着眼光看清了他的脸,一张大黑脸,可见是常年的风吹日晒惯了,甚至还有点发紫,须髯也不多,倒是眼睛格外有神。
麻衣长者点了点头受了一拜,便先往府里走去,锦衣男子扶着秀才也在府邸门楣处稍微休息,很快麻衣长者便走了出来,摇摇头说道:“锅碗瓢盆、案几桌椅,倒是一件不留。”
锦衣男子点头:“这般军匪,却狠似流贼。”
麻衣长者看向书生,叹了口气:“一时半会你这家当也添不回来。且来老夫家里,添一副碗筷吃个便饭,总比在外散财要好。”
绣衣男子搀扶着书生,三人就朝着城北行去。
而书生也慢慢平息过来,嘴上除了各种谢语后也渐渐恢复了心思,便不再需要搀扶,顺便打量起二人身份来。
莫非是两个达官贵人?自己撞上运了?
很快书生就不再抱此想法,因为这位麻衣长者的家,实在是...寒酸!
就只有两间行房!一间已是摆了桌椅,配置还极其朴素,一看就是招待客人的。
而另外一间,想来只能是卧室了!但是仔细看去那间房上倒是有个烟囱,怕不是厨房和卧室连在了一起?
不闻圣人有言,君子需远庖厨么!
胡思乱想之际,就听到麻衣长者吆喝道:“婆娘,今天要添一副碗筷,多做些饭菜。”
另一间房里转出来一个穿着更是朴素的妇人:“只是带人回来,却不知当家需付多少柴米!”
麻衣长者一边赔笑,一边招呼二人坐下,不多时,就看到那间房内里冒出了炊烟。
书生这时候拱手了起来:“小生斗胆发问,两位之间有人在朝廷任官吗?”
锦衣男子点头道:“算你识货!此间便确实有位朝廷大官。”
“怎么,不像?”麻衣长者也笑了一下。
书生慌忙向锦衣男子行礼,锦衣男子也笑了:“我一介戴罪之身!只是充事军官前效用罢了!这位便是我恩师何腾蛟了。”
书生便是再不晓事也知道,今年武昌府来了个个何巡抚,随后就荣升,变成了何总督。
于是书生连忙跪下,却被何腾蛟阻拦了下来:“我今日出手救你,前番一拜我且受了。”
随后何腾蛟说道:“进的官署才是官,出的官署便是民。我眼下是民,你便不需再拜。”
锦衣男子又调笑道:“我这恩师爱民如子,最见不得老百姓受委屈了。”
这时候妇人也带着饭菜转了出来:“章旷不要说了,你家师父便是这般脾气,拿到手的俸禄从来停不过三天。”
于是四人坐定,一边用饭,一边又将白天的事情一说,章旷却说着:“你说偏巧不巧?恩师刚领了俸禄,便全搭救给你了。”
书生见状又起身要跪下去,却被妇人拦下来:“这不怪你的事,我们家老何就是这般脾气。真要谢,就存上这么份心思,日后好好报效朝廷便是了。”
书生连着点头。
何腾蛟吃着吃着突然想到,吩咐妇人了起来:“家里还有一口锅,先给你带回府上,等到日后你家当收拾齐全了,再还给我便是了。”
妇人也点头,去另一间房捧出一口锅来。
书生连忙百般推辞:“小生哪敢要先生吃饭的器皿,这不是折煞小生吗?”
何腾蛟哈哈大笑起来:“你以为我真有那般酸腐?何某家虽贫,但家里确有两口行锅,借你一口,也是无妨的!”
书生望去,确实看到妇人拿着两口行锅给自己晃了一下。
书生感激之余,却不解问道:“先生已是朝廷大员,为何如此...清贫?”
何腾蛟又笑道:“你熟读圣人经典,应该知道孟子有云万钟于我何加焉?再者何某人也没有物欲,老母有亲友照看,犬子已然成人,我老夫老妻的又需要什么享受。”
书生说着:“只是先生,不说富贵,这般介然艰苦,便是小生的宅邸都比先生家要大了。”
何腾蛟叹气:“如今时风日下,官场贪墨成风。何某人只是想以身作则,做个怪人而已。所谓上行下效,便是巨贪,看到我的模样都多少会收敛些去。天下大同,何某也不敢攀附。只是能影响一人,便多影响一人,能纠正些许风气,便纠正多少风气罢了。”
章旷站了起来,回应道:“恩师所言,学生谨记。”
何腾蛟又笑了起来:“不必如此,不过老夫饭余多话,你这小书生可不要多怪。”
随后只听见悠悠传来声音“我和你们说啊,那金陵史道邻公(史可法)当真是一代伟人,我任淮徐兵备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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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腾蛟荐胤锡为湖广巡抚。
旧制,奏荐仍听部科核实题用,抚按不尸为恩,所奏荐者以职级相晋接,无称门生礼。
崇祯间,破资格,开荐举,有自下僚寒贱及罪废官遽授显要者,乃以门生礼事荐主。
胤锡以清望推督学,虽节钺之命自腾蛟奏荐,而朝廷委任不在腾蛟下,乃据旧章,刺以平交相往复。
幕宾类无赖士,益相构煽,遂成猜离。
胤锡亦自下书旁征人才,版授监纪府佐,停岁贡生,以意改调除授教职,竟躁之士,因缘奔赴,旦见,夕即释褐,其不恤名实如此。————《后明史列传第七史何列传(附堵胤锡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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