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偏殿出来,高杰心情虽然复杂,但是很快就挪步到了关押史可法的房外。
然后高杰就看到了那两个自己挑选的卫兵在旁边躲在阴凉处避着太阳。
“混蛋,谁让你们这样看守的?”高杰直接走到一人背后敲打了一下后脑勺。
“爵爷容禀,这姓史的榆木脑袋除了出恭就不曾离开过房间,小人们每日拿了公文,实是无聊。”两个守卫看清了来人,直接俯身求饶起来。
高杰朝二人摆了摆手,自己一个走到关押史可法的门前,吸了一口气,正要往里推时,就从里面听到一句“朕不是个好皇帝。”
高杰一时愣住,随后又听到另一个男子发出的声音“臣不是这个意思。”
高杰立刻贴在墙上,在听完一长句后,连忙蹑手蹑脚跑向在一旁立定的守卫官兵:“有人进去了?”
守卫官兵懵懂答应:“早上有个送饭的,好像是还没出来。”
高杰直接下了判断:“你们两个,去寺门外把守去,没我的命令,一时不得回来!”
随后甚至把一个守卫戴的帽子解了下来,自己靠着墙上,开始听了起来。
屋内,史可法替朱松解释了起来:“皇上御极才二月有余,各处诏书都才落得实处,何况天下凋敝,朝廷新立,很多事情本就是急切不来的。”
朱松听完倒是感觉不到任何被安慰的感觉,继续苦笑说道:“朝廷的问题千头万绪,朕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梳理。百姓困苦,朝廷缺钱,各地欠饷,军民不和,文和武斗,文又和文斗,朕还错以为群臣要联手欺瞒朕,还有许许多多朕还没看见的。要让朕如何不急?”
史可法看到朱松这样的态度,也点了点头,又说道:“臣愚钝昏悖,忝任过南京兵部尚书数年,愿为君父解惑,臣请试为皇上言之。”
朱松点头:“史卿你说。”
史可法说道:“其一,皇上不应疑群臣,更不应疑诸位阁老。臣子非皇上之敌,而是皇上收复中原的助力。更何况为人臣者,岂敢与君父为难!皇上如若收复了中原,诸位阁老只会水涨船高,谁都希望在青史留下中兴名臣,位列凌云的名声...”
朱松脸色红了一小会,连忙点起头来:“这是朕做错了,朕不该猜疑诸位阁老的忠心。”
史可法继续说道:“其二,朝廷不应朝令夕改。皇上登基之初便已宣布免除三饷,减免赋税,本是一件善事。而后又增收起了三饷,只会让百姓更加困惑,乃至不再相信朝廷,或者就一应推脱,等待蠲赦。臣以为为今之计应当确定好收支,哪怕今年再困苦,也不能因为需要用钱就继续征收向下摊派了。”
朱松也知道蠲赦是什么意思,朝廷赋税高,百姓交不上来索性就拖着,等待朝廷蠲免了。
这也就是崇祯朝后期税赋明末越来越越高,却反而越收不上来税,各地欠饷愈发严重的原因之一。
朱松如捣蒜般点头:“这个朕确有其意,但是如若真的出了什么事,国库空虚,那应该如何是好?”
史可法摇了摇头,解释道:“臣愚钝,但是眼下天下只剩东南半壁,民力耗尽。再敲骨吸髓,只会适得其反,请皇上慎之。”
朱松小心翼翼提问道:“朕听说士绅大族侵占土地,各种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甚至化农民为佃户,能否直接对其人下手?”
史可法又摇上头:“皇上只知其一。江南士绅佃户十有其九,此言不假。但是皇上,凡事皆有例外,除了巧取豪夺,亦有农民自献土地去地主那成为佃户的。”
朱松吃了一惊,刚准备问,很快就想明白了。
朝廷摊派的徭役赋税说到底全是给最底层的农民的,为了保住自己的土地,投身于士绅大族庇护,又何尝不是一种两害相权取其轻呢?!
朱松只能吃力得笑道:“是成为佃户后,日子反而好过起来了吗?”
史可法点头:“正是如此,百姓所求,只是想活下去而已。何况江南士绅大多都是提供种子耕牛的,便是歉了收,也只是活的难了些,不会过不下去。如若耕了官田,歉收还要归还官服一应,便是再难活了。”
朱松沉默:“那照这样看,全是朕的过失了。”
史可法摇头:“陛下才御极二月...”
朱松打断道:“不用给我找借口,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朕既然当了这个皇帝,罪责就应该是朕来背负,只是那要怎么样才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呢?”
史可法说道:“凡事需渐进,这般事情是急切不来的。臣试言之,臣以为当先应确定赋税,不应随意开征;其后陛下应大开科考,择品质优等、不同流合污者任职各地推官,丈量土地了解本地士绅大族细致情况,不使百姓摊派过重;其三,先帝在时,已经免除了生员优免,虽然各地的士绅大族假意配合,实则逃避的,但是也有取的成效的地方,如此循序渐进,才能渐渐让百姓脱离苦海。”
朱松踌躇了一下道:“那这样会不会要花很长时间?朕倒是不怕吃苦,朕只是怕后金和李逆不给朕这样的机会。”
史可法愣了一下,点了点头,突然自嘲了一下:“皇上有如此肝胆,是臣失了计较。”
朱松瞥瞥手:“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朕还想问,军民和欠饷的事情,应该怎么办朕算过了,如若是把各地欠饷都补上,却是个天文数字,何况就算补上了,人马能否堪用,朕也心里没有底。”
史可法点头,随后找出一份地图:“军民已经不合了,那便应当速速处置。”
朱松点头:“除了镇江、扬州,其他地方朕以为怕是军民都视同水火,便应该转任,只是转任去哪里为好?还有登莱总兵黄蜚,上报其已进退失据...”
史可法听着然后在地图上摆起茶杯,朱松便不说话,等着史可法开口。
史可法说道:“眼下各地军镇军民势同水火已成定局,但是需因地制宜。如武昌府,楚督何腾蛟才堪大用,臣以为可以信任;如淮安府,淮抚路振飞素有威望,臣以为也可以适当让其着手惩治无赖之徒。”
史可法又说着:“而眼下扬州府,兴平所部虽然,但臣观兴平其人豪气干云,并非一般穷凶极恶之徒,乃是难得良将。而且扬州一事,事出有因,并非其一人作孽。所以,臣在等其浪子回头。”
朱松也明白史可法在这庙中办公的意思了,于是也点了点头,最后还是问道:“扬州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史可法便和朱松解释了起来,原来高杰确实是贪恋扬州,想将家眷安顿在此,再加上三将争扬,搞的势如水火,虽然把城围困了起来,但是并未攻城。
后来朝廷敕封了四镇,高杰出镇在泗州、徐州一带,于是高杰又想着法子先修补和扬州人关系,再次尝试安顿家眷,于是由扬州人郑元勋出面调解。
结果郑元勋因为一系列阴差阳错被扬州人认为是叛徒,导致高杰怒不可遏开始攻起了城,扬州知府马鸣騄见势不妙就溜之大吉逃到了泰州。
再然后史可法出面劝阻,高杰虽然收拾了城外殉难的百姓尸骨,但是史可法反而被高杰一怒之下关在了福缘庵里,一直到了现在。
史可法又笑道:“其实皇上所忧是朝廷无用度,臣有一个剜肉补疮的法子。”
随后史可法又掏出一张白纸,连着写下几个人名,一边说着:“先帝在时,朝野风气大坏,上司有督取,过客有书仪,考满、朝觐又需费用,以致贪墨之事横行。故臣谓可籍没贪官家产,只是这其一需要得力之人去做,否则虽籍没家产,反而却富了他人。”
朱松迅速想到了朱成功,连忙应道:“朕确实有这样的人选。”
史可法又继续说道:“其二,朝廷不应以此为常例,恐有刻意放置臣子之嫌,臣以为,籍没数人即可,剩余贪腐之辈,责令其缴还贪墨所得即可。”
“如故辅臣周延儒,门生遍布天下,若籍其家产,必然掀起大狱,何况其门生中又不乏忠贞之士,恐怕适得其反;如故凤督朱大典,为人虽然极贪,但确是忠贞之人,臣以为可责其缴还贪墨。”
朱松看着史可法把两个名字划掉,剩下的便只有一人了。
于是史可法继续说道“故闽抚朱一冯,为人贪墨横行,又在泰州一带巧取豪夺。而扬州知府马鸣騄也逃至泰州避难。臣以为皇上可以遣派心腹,以责马鸣騄为由,顺势籍没朱一冯家财及其所侵占沙田。”
朱松感觉豁然开朗:“这样的话,是不是可以把他多余的田产留下来,然后就能把登莱总兵黄蜚安置在泰州?”
史可法点头:“朝廷有这样一笔粮饷,便是要裁撤各地冗兵。虽然各地军士欠饷经年,但是朝廷总算是能补上裁汰的费用,也可以以此纾解朝廷捉襟见肘之财政。”
朱松频繁点头,说道:“这样甚好,这样朝廷也能有积蓄,更可以重新招募士卒。”
话说到此,朱松更加钦佩,由衷再行了一礼。
史可法却叹气:“而文武矛盾,由来已久,不是臣一言两语就能化解的。臣不在南京,又听信了风言风语,误以为皇上不思进取。臣撰写了一份奏疏,其中言过其实,请皇上责罚。”
朱松说道:“史卿快快起来,万不能这么说。”
史可法“臣前番自嘲,便是这个道理。不过所幸才刚刚写成,眼下看来可以销毁了。”
朱松执拗说道:“史卿的忠义,朕铭记在心。既然写好了,那便给了朕吧。”
史可法于是在桌上找了出来,散落的奏疏内,朱松倒是看到了几个奇怪的字眼。
‘平西王吴三桂界在东陲,独效包胥之哭。’
这个是什么意思?
然后史可法就递给了朱松一份奏疏,抬头上写着四个字《请进取疏》。
史可法拜道:“臣虽不敏,但是其中拳拳心意,请皇上体臣。”
朱松就收到了里面单衣里,也郑重向史可法行礼:“史卿待在此处多有不便,朕想请你回朝辅政。”
史可法再拜了一拜:“皇上之恩,臣感激不尽,但请恕臣拒绝。”
朱松懵了:“这是为何?”
史可法竖起五个手指:“其一,臣在江北寸功未立,有负君父所托,故臣不敢回;
其二,臣在东林复社威望甚高,臣若回朝,必有人撺掇着臣去争斗,于大局无益,臣不应回;
其三,马士英才堪大用,臣在朝中,只会碍事,故臣不能回;
其四,高杰忠义,却难以驾驭,臣不知何人可任江北督师,故臣不可回。”
随后史可法将单独竖起来的小拇指,缓缓收了起来,朝着朱松再拜了一拜:“请皇上许臣讨贼之效,不效,可治臣之罪。”
朱松长叹了一声,朝着史可法再行了一礼:“史卿的忠义,朕不敢忘。”
剩下的内容也多说无益了,朱松只想赶紧回去,把这些事情全部记下来。
出得门来,只看得太阳高悬,真似一个天光破云!
朱松点了下头,然后就注意到了门前的守卫。
似乎来的时候,好像还有两人来着吧?不过细细打量,这守卫英俊之余,倒是雄壮的很啊。守卫如此,全军的样貌便可以想象了,确实是不可或缺的良将。
朱松看着这名守卫点了点头,于是就不管这些,打算回到房内收拾行囊了。
而“守卫”高杰看着朱松远去,也是松了一口气,急急忙忙就往庵外赶去,心里只是想着,要是自己这伙兵丁在庵门处和皇上为了难,那自己就是万死莫赎了!
史可法看着门外没了异动,也是叹了口气,把先前那封带着‘平西王吴三桂’字眼的书信拿了出来,而前面被遮挡的开头则是:清摄政王致书于史老先生文几。
史可法研墨,开始写起了回信。
庵外,高杰连僧德宗都没有拜别,风风火火地冲了出来,除了那两名守卫让他们回去守护史可法,其他一行便跟着高杰十万火急赶回到了兴平大营。
入了帐篷来,高杰唤过自己的幕僚:“你现在就动笔,给我写一份奏疏。”
幕僚提笔:“不知道爵爷是想写什么内容”
高杰说道:“我说,你写便是了,字句怎么考量,你自己揣度着来。”
高杰于是说道:“眼下来看,守江北以保江南,世人皆知。可是如何守江北?从曹县、单县渡河,便无黄河天险;从颍川、归德东进,那凤阳、泗州便暴露在前。”
“江北尚且如此,所谓采石、瓜州、仪真、浦口,这些门户还有长江天堑又能起到多少作用?为今之计,如何占据黄河上游、如何把守黄河河道才是重中之重。”
“请通盘打算,迅速定下决策。”
高杰看着帐篷内燃着的火把:“中兴大业,舍我其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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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郑元勋者锐然出为游说,杰置酒款之。
元勋归扬以语,众大哗,杀之城上。
杰怒,攻城剽掠乡村,日杀人以百数。
会史可法渡江誓师,疏请杰为先锋,奏以瓜洲予杰。
杰感其忠,疏言:
今日大势,守江北以保江南,人能言之。
然从曹、单渡,则黄河无险;自颍、归入,则凤、泗可虞。
犹曰有长江天堑在耳!若何而据上游、若何而防海道?
岂止瓜、仪、浦、采为江南门户已邪!
伏乞通盘打算,定议速行;中兴大业,庶几可观。——《后明史.列传卷八十三忠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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