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鹪鹩巢於深林

  开封城内,昔日的周王府,现如今换了牌匾,已经成了高杰的兴平伯府了。

  只是周王尚在时开封城的繁华景象已然不再,便是街上的人群也是稀稀疏疏,丝毫不见有生气的样子,昔日的喧嚣与热闹仿佛一夜之间被寒风卷走,只留下一片死寂和荒凉。

  自从崇祯十四年黄澍就任开封推官掘开黄河开始,自开封而下,黄灾泛滥,洪水过后,只剩下一片黄沙和残垣断壁,仿佛在诉说着无尽的苦难和沧桑。

  虽然高杰也一再号召着土寨内的百姓回城里居住,但是实际收效甚微,特别是黄河对岸后金大兵南行,更是把胆战心惊回到城里的百姓连夜吓回到之前生活的寨子里去了。

  府内正堂烛火高悬,映照着雕梁画栋,显得分外明亮。烛光摇曳,将正堂的每一处角落都照得一清二楚,高杰正坐在当中上首,下首则坐着他的几个部将,而在正堂中央,高杰的幕僚正摇头晃脑念着书信。

  “若将军果能弃暗投明,择主而事,决意躬来,过河面会,将军功名则不在寻常中矣。”

  上来就是这么一句,众将已经感觉到不妙了。

  “若第欲合兵剿闯,其事不与予言,或差官北来,予令人引奏我皇上。”

  幕僚念完以后,高杰脸上神色不愉,然后很快下面也传来了声音。

  “舅父,我就说你的计略不管用的。”李本深一本正经答道

  高杰状作思索,然后指着幕僚笑骂:“你将我说的言辞写的那么谦卑作甚,多半是被后金鞑子察觉出来了。”

  幕僚连忙俯首求饶,别看幕僚人前有模有样的。但是没办法,这年头从丘八爷嘴边讨口饭吃,就是这么难的一件事情。

  君不见据说那黄澍也是给左良玉写写书信的,结果到后面,直接被左良玉把谋反大罪扣黄澍头上去了,就跟鸡一样被斩了。

  眼下这高爵爷虽然跋扈,而且脾气很大,但也是猫一般的脾气,顺着毛捋顺了也就安稳了。

  廊下也有人劝了起来:“都知道高爵爷是玩鸿门宴和黑吃黑的高手,便是被看出来了,也不稀奇。”

  随后就是一阵附和。

  高杰站了起来,用力踏步出去,而幕僚也眼疾手快,立刻龟缩到了一旁。

  高杰扫视了一圈,然后望着烛火说道:“既然被看出来了,那也不甚碍事。我还想着并吞了他们后金的部众,索性打回北京去呢!”

  众将一时也跟着笑了起来,就连跪在一旁的幕僚都谄媚了起来。

  高杰笑了起来,笑容如烛火般明媚:“但是河南这些老王八蛋又不知道我行事风格,装了快一个多月了,既然骗不到鞑子,那就只好拿他们开刀了。”

  。。。

  在别的寨主还在合纵连横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脱颖而出,用着一系列手段,成功将自己拥有的寨子突破到了二位数,成为了列寨数十的大寨主,其中的佼佼者如:南阳的萧应训还有洛阳的李际遇,而有别于以上诸人,盘踞在开封和汝宁一带的刘洪起更是拥寨数百,成为了河南地带当之无愧的土寨王。

  不过正所谓“泰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刘洪起在不但已经有数百寨子,而且还在春夏之际歼灭过不少李自成的“伪官”,因而在他心中,也抱着一个统一全河南土寨、成为山寨王的梦的。

  不过一切从高杰进入开封以来就变了味,小寨主渐渐也不听自己的号令,开始释放百姓回到城里去住,而自己的扩张也慢慢吃力了起来,陈潜夫在时的好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

  虽然大家都团结在大明这根旗帜下,也维持了表面的和气融融,但是真让寨主们把寨子全都解散了,那是谁都不乐意的。

  不过恰到刚好的是,这个叫高杰的兴平伯,似乎也没有那么坏,来了开封一个多月,也就是“裹挟”百姓回到城里去住而已,再加上北边大兵西行,新一轮好日子,估摸着又要来了。

  就在刘洪起这样做着盘算的时候,在自己最大的一处寨子门前,就传来了通报,据说是高杰的亲兵过来有军令要传。

  一来二去,刘洪起大喜过望,因为之前河南巡按陈潜夫帮自己上表表奏了援剿总兵官的职缺,这高杰亲兵前来,很有可能就是来给自己封赏的。

  谁让自己是真的擒获了南阳、汝宁、开封等地的李自成伪官呢?换别人都不够这个价的呀!

  刘洪起立马吩咐着迎接高杰亲兵进寨,自己甚至在寨子上都没坐主位,就坐在下首客位第一。

  结果高杰亲兵进来以后,画风就不对了,就大喇喇站着瞅着刘洪起喊道:“奉了经理河南招讨事、镇臣高爵爷的将令,要请刘洪起今日入开封议事。”

  刘洪起下拜听完就感觉不对味了,连忙开脱道:“既然是有军令,那我是推脱不得,只是具体有什么事要议?”

  高杰亲兵直接把两眼一瞪:“爵爷将令分付给俺,谁敢问爵爷?快快收拾,和我去了便罢。”

  刘洪起推脱不过,又说着要去找着招募来的秀才做下商议。

  结果亲兵直接把眼睛一横,然后就开始嚼起嘴巴:“俺可是见过皇上的人!你这人哪来这么大的排场?就是皇上见俺...俺家高爵爷也是雷厉风行的。俺家爵爷喊你去议事哪来那么多话?莫非皇上让你进宫去谢恩,你都要扭捏么?”

  你还见过皇上?我可去你的吧!刘洪起内心腹议。

  拖了小一会,刘洪起也熬不住催促,只能点起十几个亲兵,内心藏着几分犹疑的心思,再吩咐好心腹把守寨子,牵出十几匹快马来,就往开封府的方向奔去了。

  一路上倒是经过不少黄泛之地,遍地的沙泥和到处可见的残破屋舍也是让刘洪起心生一阵感慨。

  若不是因为他收留了许多百姓,这些百姓都不知道接下去要如何过日子呢!

  赶路之余刘洪起还看到几只野兔从自己的视野中出现,习惯了打猎的他这时候却只能视若无物,一阵心痒的同时,终究是没有消磨掉在寨中的犹疑情绪。

  远远望得城门,就看到不少兴平将官在城门处等候。

  于是一干人等下了马,入了城,看街上的景色,倒是比起前两个月来恢复了不少生气,行在踏实的路上,刘洪起倒是稍微安了下心。

  偏偏路过一处屠户店前,刘洪起顿时就想明白自己脑子里那股说不上来的怪味道了。

  前番亲兵那般跋扈的话语,和自己耳熟能详的鲁达打郑屠,分明是一模一样啊!

  今番这般,莫非也是要收拾自己这个“镇河南”?

  念想到此,刘洪起就感觉浑身不自在,越想越怕,索性推脱起闹了肚子,打算从厕所遁逃了。

  结果身后这么一众将官怎么会答应呢,就挤着刘洪起往前行去,走到约莫一个岔路口的时候,又看到了另一堆人马也拥簇着几个人来。

  甚至还有个自己的熟人,南阳的萧应训正在其中和一个军官模样谈笑风生。

  刘洪起喊道:“这不是南阳萧兄么?”一边喊,一边还挤着眉目做起了眼色。

  但是萧应训在人潮涌动之中只是朝着刘洪起点头,甚至他的儿子萧三杰也在其中颐指气使,好像高杰已经许诺了他们什么似的,只是瞥了刘洪起一眼,就受着拥簇,往高杰的兴平伯府上去了。

  虽然已经大感不妙了,但是刘洪起还能怎么办呢?只好硬下心来,脚软着往里走去。

  进得府里就豁然开朗了起来,兴平伯府上,露天居然摆开几十桌,也不知道是在庆哪门子的功?

  高杰一身蓝色锦衣,干练衣服,脸怀着笑意迎接上来,对着刘洪起三人不住点头,有说有笑的还以为是一员儒将呢。

  刘洪起马上就被高杰带入了房中,房内火烛通明,一干人也被安排坐在了正桌上,不过手下的十几名亲兵都被拦了下来,就在外面露点处准备用饭。

  不过值得刘洪起腹议的是,就连萧应训那个小崽子都能上桌吃饭,真不知道这高杰唱的哪出?

  刘洪起虽然心里打定着酒无好酒宴无好宴,但是偏偏这个关头,肚子竟然饿了起来。

  而且高杰的后厨手法当真了得,菜肴香甜可口,桌上一干人也只是聊着军伍间的趣事,倒是将刘洪起的馋虫勾了出来。

  无论如何,总得当个饱死鬼吧!不过真要当了饱死鬼,可惜自己身后这么大的基业,就要烟消云散了。

  酒过了三旬,饭食也吃得饱了,刘洪起偷眼看去,似乎这高杰也有意看着自己。

  果然高杰呼喊过来一个卫士,然后随后吩咐了两句。

  接着高杰就站起身来:“诸位都是恢复河南郡县的功臣,高杰不敏,忝列经理河南招讨事,这里就先干为敬了!”

  众人随后起身谢酒,高杰一边围着桌子转圈一边说道:“今番我也向了皇上为诸位请了功,说巧不巧,恩赏也就是前日到的。偏巧的是,正是你们当中有人被委派了援剿河南总兵官...嗯?原来你不是李际遇?”

  高杰看着萧应训旁边那个身着蟒服的男子,萧应训连忙答应道:“这是犬子萧三杰,还不快给高爵爷行礼?”

  萧三杰就连忙行礼答酒,高杰也点了点头,失望的表情一刹而过,随后又笑了起来:“不过眼下河南荒芜,百姓水深火热,各地州县萧条,因此还需要各位帮衬。”

  萧应训举杯说道:“爵爷这是说的哪里话,为民请命,也是我等分内的事情。”

  高杰回到座位上,一只手靠在桌上话锋一转:“可是我听说着,怎么有人在附近的州县里,把百姓掳掠到自己的土寨子里去呢?”

  刘洪起这时候已经开始装晕头了,而萧应训这时候不说话了,就连语气都生分了两分:“连年兵燹,我所做的不过是让百姓安顿下来,便和掳掠没有关系吧?”

  高杰直接往椅子上一靠,一只手已经放到了下面:“那你可愿把百姓全部交出来,让他们回到住处去啊?”

  萧应训针锋相对:“便是我愿,百姓恐不愿。何况河南各处屋舍残破,如何安顿得了百姓?”

  高杰笑了笑:“这不需你计较,我自会派兵去重建家园,你只需将寨中的百姓放出来便是了。”

  刘洪起直接把头埋底,内心想着你高杰也不是第一天出来混了,没了百姓,失了男妇,便是什么都做不成了才是啊。

  高杰这时候却点了刘洪起的名:“刘寨主,你是怎么看的!”

  一众审视的目光聚集,刘洪起直接跳了起来:“小人收容百姓,确实和萧兄目的相似,只是待王师重振河南而已!毕竟百姓在寨中安住,不是长久之计。”

  高杰满意说道:“正是如此了,我的心意没想到和刘兄相似啊!你的土寨子该裁撤裁撤,我自会安排军马去将你军营整顿,到时候你就来开封屯守吧。”

  萧应训也站了起来,冷面说道:“在下和刘兄所领的土寨,可都是陈按台许诺了的!高爵爷也是朝廷的大官,如此行事,问过陈按台了么?”

  高杰怀着笑意,身子往前倾倒,一只手把在刀上,露出一副玩味的神情:“怎么,我行事,还要请教陈按台?”

  高杰脸上玩味的表情收拢了起来,堂中烧着的火焰映射在他眼中,似乎也在燃烧般:“来人,拿下!”

  然后就从后堂直接转出几个甲士,连拖带拽地将二人带下去。萧应训一边被拖,一边喊道:“高杰!你也需是无赖出身,如此肆意妄为,你就不怕有报应应在你头上吗!”

  高杰饶有兴致看了萧家父子一眼,摇了摇头,大声说道:“我不但是破落户出身,还当过大贼咧!可是自打我反正以来,忠君忧国之心,又岂是你这种鼠目寸光之辈可以揣度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偃鼠饮河,你也不看看你的肚量,能喝几口河水,在我这耍横。拉下去砍了。”

  高杰转头看向刘洪起:“愚兄表了刘寨主为援剿河南总兵官,届时整顿,还望刘兄不要介意啊。”

  刘洪起连忙下拜:“哪里的话,小人一辈子修来的福气,便是伺候高爵爷了。”

  随后几人又落了座,除了将萧氏父子用过的饭碗裁撤下去之外,其乐融融之下,竟似乎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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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应训列寨六十二,军容可观,(高)杰诱之酒会,并其众杀之。

  李际遇亦拥寨数十,闻萧应训被诛,心甚惧之。

  会后金多铎行于大河之上,遂以孟县降后金,后因不早降为后金所诛,时人笑之。——《后明史.列传卷八十三忠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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