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绵,南京城里又开始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
朱松眺望着宫室外的景色,倒是没过多言语,眼下的时局,又何尝不是正如这秋日的阴雨一样,连绵不绝呢?
朱松收回了情绪,看向大殿里,摇着头对着坐着的两位阁老说道:“当先一个还是左良玉的塘报,他说在景陵县一带大胜闯军,只是怎么胜完了以后德安、承天又得而复失了?”
马士英回以沉默,王铎振奋着精神说道:“讳败为胜罢了,不然怎么解释湖广巡抚堵胤锡在战后反而折断了右腿,还有湖南诸部不听号令的事情?”
马士英才缓缓笑道:“这十几年来塘报形形色色,已经不算奇怪了。”
朱松点头,然后吐槽道:“这李自成也是昏了头,有这实力反扑荆襄,却不知道先把山西河北守住吗?”
王铎和马士英互相看了一眼,也知道皇上是在为局势苛责了,毕竟李自成又没义务替大明守着北面的国土,不过又能怎么办呢?
不过李自成也败得太快了,不但太原都丢了,山西只剩下西南一隅,河南甚至只剩下怀庆半府。
马士英居然宽慰道:“臣听南归的学子说,李逆已经在山西作了反攻,想来相持一段时日还是有说法的。”
朱松不再看殿外的雨景,坐下来摇着头说道:“还有河南的事情...”
两人也默默叹气,这河南的局势,变化的确实太快了。
先是陈潜夫上疏弹劾高杰,一边说着自己如何呕心沥血、联络素定,旬日就拉起十余万大军,一边又说着豪杰结寨自固者本就是待官军,却为高杰所擅杀;
同时高杰也不堪示弱,也上疏弹劾陈潜夫为虎作伥,河南豪帅们在结土寨的时候掳掠百姓以自雄;还表示如果过于放纵这些人,无论是和东国反目,或是李自成反攻河南,这些人都会观望摇摆,甚至上他所擅杀的萧氏父子,反迹已显了。
最开始的时候朝野上也是赞同高杰居多的,有人拿左良玉和郑芝龙举例,甚至还有诸如“不若专任武将进取,全局一以畀之”这样的话语,而督抚巡按之流,就在后面“挈持纲领、提掇精神”摇旗呐喊,就能坐策其成了。
不过这些人的上疏表态里藏了几分对陈潜夫嫉恨的心思,那这就不好说了。
因为这些支持高杰的诸臣可是拿着‘山东巡抚凌駉用过顺治年号’的事情没完没了的弹劾的。
紧接着,就是传来消息:之前受抚的李际遇因为高杰肆意杀害本地豪帅,心生忧惧直接引导多铎从孟县过了黄河。
然后弹劾高杰的奏疏就漫天飞了,因为多铎这一过黄河,相当于河南府还有洛阳府大片土地就拱手让了人。
高杰也立刻上疏表示自己早就知道李际遇居心叵测,只是没有找到由头将其铲除,还直言因为李自成和后金军在怀庆一带作战先胜后败,导致墙头草看着势大的后金就望风而降,所以眼下不是推诿责任的时候,自己打算分一兵进入虎牢关,然后自己亲自去南阳坐镇,在无法全据大河的情况下做着最优解。
再接着,就是左良玉汇报着景陵大胜,结果官军反而转进岳州了。
马士英站起来严肃说道:“无论如何都不能苛责两位将帅,臣以为这件事应该轻轻放下。”
朱松也点头:“其实朕也明白,眼下的局势能保着这样的疆域已经算是万幸了。而且高杰所说的也不无道理,说到底还是河南得之太易了。”
王铎接过话:“皇上所言甚是,河南诸府,现已收复大半,已是及幸。臣窃见先朝督抚不和,辽事方才大坏,既然陈潜夫和高杰不和那便就要早做打算,不然重蹈覆辙,悔之晚矣。”
马士英沉思了一下,马上想出人选:“不如让万元吉去任河南巡抚,然后再着卫胤文去当这个河南巡按。这两人和高杰有旧识,应该能勉力支撑。至于陈潜夫,就先调任回京,在兵部任职。”
王铎应答:“马阁老此举甚为妥当,只是洛阳一府,难道就势不管么?”
洛阳毕竟是朱松和先皇恭皇帝(老福王)的‘龙兴之地’,朝野里也不断有人上疏希望高杰赶紧出兵把洛阳收回来。
朱松刚刚摇头想表示不许,情绪却极度冷静克制的马士英却抢过话说道:“此时万不能与东国相争。既然高杰有疏,那便先按着高杰的部署,一面勒守虎牢,另一面进驻南阳,和郧阳府形成犄角,先取守势,而后再谈其他。”
眼下这个问题似乎就到此为止,但是三人脸色神色终究还是不是很好看,最后朱松无奈说着:“马阁老也真是,如何能说出前日之语呢?”
马士英直接起身下拜:“臣昏聩,只因姜曰广诬老臣太甚!”
没错,虽然朱松对从逆诸臣高高举起,甚至都做好了‘稽首贼廷、身污伪命,逆恶滔天,神人共殛’这样的公文,但是到底还是轻轻放下了。
总而言之周锺、光时亨、史可程几人总算是逃过一劫,可这把火到底是如殿内的薪柴般噼里啪啦地烧了起来,各地的乡绅没完没了地上檄文,今天骂着这个伪官是‘其肉不足食矣’,明天又说着对那个伪官‘莫不切齿裂眦,欲剸刃贼腹,斩灭之无遗种’,然后接着还有说着诸如‘举朝宜魑魅是投,吾党请鹰鹯是击’、‘务揭「春秋」于天下,共严斧钺于乡邦’等等言论。
就在这个背景下,姜曰广和马士英的矛盾却愈演愈大,一直到前日爆发开来。
姜曰广率先发难,连着表示自己要乞休,直接把炮口对准马士英,表示自己这个‘微臣’触怒‘权奸’,自分万死,希望朱松上恩宽大,犹许他这微臣归田。等到自己这个微臣归后,希望愿朱松以国事为重。
这就直接把马士英惹毛了,在一番熟视之后,直接破口大骂道:“我权奸,汝且老贼也!”
然后也顾不得什么风度了,直接叩着头一边也表示自己愿辞:“臣从满朝异议中,拥戴陛下,愿以犬马余生归老贵阳,避贤路。如陛下留臣,臣亦但多一死!”
在后面就是骂战了,朱松好不容易劝下两个人后,朝野舆论就是站着姜曰广这边。
就算不用从逆诸臣,但是郑三俊和吴牲为啥不用啊?
那皇上不用‘贤臣’,一定有小人作祟了,小人是谁呢?总不能是为国举贤的姜曰广吧?
肯定是马士英这个奸贼在为非作歹,于是乎又一轮骂战开始了。
这也就是今天马士英情绪极其克制的原因了,是真的闯了大祸。
朱松连忙把马士英扶起来:“朕其实有点不太明白,为何复社一派人一定要和你斗得你死我活呢?朕感觉已经说了多次,怎么互相都不肯放下成见呢?”
王铎赶紧说道:“党争一事,已来百年有余,虽然先帝时早有定论不许党争,但是文人喜欢结社,结社之后便有了门户,不是同门户出身,便是贤才且也不用。”
甚至王铎还给朱松举了个例子,譬如你刚步入官场,做了点实事,很快就有人给你写奏疏称赞示好,面对好意,你是接受还是不接受?
那日后这些给你示过好意的人逢了难,你总得帮忙说好话吧?
只要否决不彻底,在这迷迷糊糊中,你就和这些人算成了一党,到后面党同伐异,也是可以预见了的。
朱松恍然大悟,感情这个党争的惯性这么彻底啊!难怪自己三令五申说了多次一点用都没有。
朱松尝试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所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大概就是说的朕眼下这般情形吧。纵使你力道深沉,也阻止不了江水之势。”
王铎略一思索,就点头称赞:“皇上所言极是!”
朱松又自嘲道:“只是朕就是不清楚,朕这般努力下,大明这艘船是仍就往后退着,还是已经有往前进的迹象了?”
说到这里两人一时不说话了,略为尴尬的马士英开口说道:“臣不敏,但愚臣思皇上所举,总有成效。而一意逆天而行之人,纵然强势,也只有败亡之时。”
朱松讪笑道:“可惜没有这样一个逆天而行的人,给朕作个反例。”
马士英和王铎居然同时点头:“确有其人,就是现在攻陷四川的献贼张献忠。”
在朱松的不明就里下,马士英就给朱松介绍了他这个月来搜罗到的全部四川情报:
张献忠先是在成都僭号大西国王,改元大顺。
随后借口开科取士,集于青阳宫;尽杀之,笔墨成邱冢。
朝会拜伏的时候,放出数十只狗獒下殿;只要被狗獒所齅者,就引出斩之,美名其曰“天杀”。
又创生剥皮法,皮未去而先绝者,刑者抵死。
朱松听到这就觉得有些奇怪了,连忙说道:“这个多半是谣传吧?”
然后王铎继续介绍:“献贼历评古帝王,以楚霸王为最,还伪作谕有云:天以万物与人,人无一物与天...”
朱松连忙打断,仿佛苏醒了某段记忆:“后面是不是杀杀杀杀杀杀杀?”
王铎茫然:“臣所闻是‘鬼神明明,自思自量’,不过陛下所言,倒确实极似献贼所为。”
朱松连忙摆手,接着马士英继续介绍:
张献忠开科,以张大受为状元。这个张大受据说年少俊俏且有才,群臣称贺,献贼厚赐盛宴,并赐美女十二、家丁二十。
结果第二日这新状元于午门外谢恩时,献贼忽皱眉撇嘴说道:“这骡养的,咱老子爱得他紧。但一见他,心上就爱得过不的,咱老子有些怕看见他。你们快与我收入了,不可叫他再来见咱老子”。
诸臣奉命,便将大受杀了;并全家及所赐美女、家丁尽斩,不留一人。
朱松目瞪口呆。
还有“献贼偶夜静无事,忽云:‘此时无可杀者?’遂令杀其妻及爱妾数十人,止一子亦杀之。盖其令素严,无敢诤谏者。晨兴,召诸妻妾;左右以告,则又怒其不言,举左右奴隶数百人尽杀之。”
“如焚殿碎其砌、毁屋堙其井、平城刈其人;人尽,搜牛狗与鼠磔之。其一念之动,于恶不过。甚至有云‘蜀自我得之,自我灭之;不留毫末贻他人尔。’”
“献贼尝以妇女、财物足累军士心,不肯致死;移营之日,有金银必弃、有妇女必杀。故军行发令,无不大恸。”
“献贼又称‘有天书夜坠庭中,上帝命予剿绝蜀人,违者谴不细。’人皆叉手委股以就刳割,无或免者。自八月至十二月,成都属邑之人俱尽。”
“伪礼部尚书江鼎镇,以郊天祝版不敬,杖之百;阖门自经。伪兵部尚书龚完敬,以道不治,刲剔之;实以藁,衣冠之,以徇于市。伪祭酒某,以生辰受诸生礼,仅值十钱;刲其皮,召诸生集而观之。“
“献贼伪义子孙可望有事于汉中还,诸伪官连名呈状,迓之郊。可望不敢隐,献忠怒其沿故朝陋习,按名棒杀二百人。或有以杀戮朝士太甚为言者;献忠笑曰:‘文官儿怕没人做耶!’”
“献贼娶井研陈氏为伪后,封其兄为国戚。不十日,陈氏赐死,兄被极刑。”
“大慈寺僧千人,因藏一宗室,阖寺尽诛。”
...
难怪自己那个世界流行的是杀杀杀杀杀杀杀,感情这么能杀啊?!这四川百姓,也太水深火热之间了吧?
朱松吃力说道:“以朕观之,献贼应该会自取灭亡了,朝廷在四川附近还有武将吗?”
马士英点头说道:“先羌汉总兵赵光远,不过行迹成疑;臣有闻殉难巡抚陈士奇有部参将曾英者,于重庆成都一带与献贼交战,不若许以援剿总兵,以待来日?”
朱松点头:“如此最好。”
王铎冷不丁插话问了一句:“户科钱增写的请修水利疏,陛下御览了吗?”
朱松也很无奈,自己好不容易做下规划,年底应该能有一小点节余,结果就被户部的人盯上,表示应该先检修长江,避免水患。
而且高弘图巡寺迟迟未还,自己也是有些担心现在治理长江,会不会弄得虎头蛇尾。
朱松还是说道:“只恐治水财力有所不足,马先生有再广纳财路的方法吗?”
还是马士英说道:“皇上将赋税全归于国库,这般算法确实轻松。眼下开支既然能少有节余,便应与民生息,治水之事,可稍暂缓。”
朱松犹豫了片刻,到底是将“大选淑女”这件事咽回肚子里,重重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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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二十三,礼部再请大选淑女,上不许。——《后明史.世祖定武皇帝本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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