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解学龙悠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解学龙蹑手蹑脚将身侧的歌伎推开,换好了衣服便呼喊起了在水榭里伺候自己的仆人来。
匆匆出了水榭,风雨不再,除了几声蛙鸣倒是宁静的很,趁着夜色主仆一行便往自己府上赶去。
解学龙到了府上,也管不得府内的夫人横眉冷对还有几个妾室的闲言碎语,换好了朝服,就趁着将亮未亮的天色再把伺候的仆人喊起,乘着轿子就往皇城去了。
到了午门后,解学龙又在廊下饮了茶,总算是清醒了不少,只是昨天都发生了什么,倒是记不真切了。
很快朝会也就是在御门处举行,繁文缛节之后,第一个开口的自然是礼部,又再次进了大选淑女的言。
御座上的定武皇帝再次摇头表示拒绝。虽然看起来像是演戏,但是到底是收获了解学龙所处班直前后不少官员称赞的眼色。
解学龙心里叹气:自己这位君王倒是极好,既知道爱惜百姓、又不爱奢华,或者说和先帝爷也有相似之处。
唯一的区别就是似乎这位定武皇帝是真不着急收复中原,这件事可算是把自己这些重臣害惨了。
解学龙也不是不知道南京朝廷的情况,自从改革将六部的用度统一归到国库以后,解学龙对眼下大明的财政情况也清晰了起来,按着一个兵月饷一两五钱来算,一万兵一年就要十八万两,还不要提什么安家费、养马等等所需。
眼下算上三饷所征上来的,也不过七八百万两,着实养不了那么许多兵。
但是好歹这位大明皇帝也该装模作样一下吧!要不是有东林这层皮庇护着,自己被打成汤思退之流,就是早晚的事情了。解学龙心里叹息道。
第二件要紧事情则是说着湖广巡抚堵胤锡上报湖南形势,希望朝廷能许以便宜行事之权,最好能附上一定数量的空札,方便堵胤锡招降豪杰。
这件事群臣又议论了一会,到底是王铎谏言湖广交战经年,虽是流贼,但若能招抚,那便还是皇上赤子。起了一锤定音的作用,于是坐在御座上的朱松也自然顺水推舟点头允了。
剩下的朝议上的内容无非就是那么几件事情,随着韩赞周喊着:“刑部尚书出来答话。”
解学龙反应过来:哦,还有自己的事情呢!
解学龙赶紧走出班直:“从逆诸臣,臣已经秉公处理,先有题本在此。”
韩赞周下来接过题本,又将题本递给了朱松,朱松稍微看了两眼就叹息说道:“在北者如应从死,岂在南者就能免罪?人才日耗,各地都在缺人,如若没有从逆行迹,便早早释放,许戴罪讨贼,发往山东、河南军前酌用吧。”
解学龙拜谢领命,就退回到班直里面,这样一唱一和下,总算将从逆诸臣的事情带过了。
前几日朝局的变化,解学龙也感觉到了当今天子的心意,自己装作秉公处理,天子来一句宽宥罪臣。
这样从逆诸臣的事情,就慢慢可以解决了,互相也不用背上骂名。
等到解学龙退回班直,其实上其他的事情他也就不再多关心了,每天能有多少事发生?
再说了,就算朝廷每天想折腾,也得要有钱折腾啊!君不见什么修城防、造大炮都被皇上拿来问了,然后又被工部以没钱为由搪塞回去了么?
没钱怎么折腾?君不见皇上到现在都还在否决大选淑女的事情么?
不过今天到底是敲定了一件事,那就是被人称为活秦桧的钱谦益带回来的议和方案大抵是出了台。
莱州府的胶州、青州府的南部则在这次讨价还价的内容之内,但是凌駉一再坚持的临清州、东昌府和东平州则被割让给后金方。
还约定了岁赏等云,不过具体金额还在拉扯之间。
而两家倒是约定好了,可以一起朝陕西出兵攻打李自成。
解学龙暗自思量,按着民间描述那个高杰的作风,能进兵就见鬼了呢!
自然又有不少御史在班直内拿着眼神通声,估摸着下了朝去要联名写奏疏弹劾了,只是这些俗事都和解学龙无关了。
要不是解学龙当年被魏忠贤敲打到东林党内,平白无故的,解学龙也附庸不上这群‘群贤’。
但是实际上真要解学龙来选,他也不想附庸上啊!
十几年的勤勉做事,好不容易熬到了新朝的刑部尚书,再加上刑部的事情本身就复杂,情理都是两可之间,也没什么好指摘的。
偏偏现在成了东林一党,而从逆诸臣中又有许多和东林千丝万缕。
于是牵扯上东林的事情,就大部分要靠着情来判;不牵扯东林的事情,就大部分需靠着理来判。
这么双标的处事方式,饶是解学龙这样惯在官场内沉浮的人,也会觉得恶心。
手段实在是太露骨了吧?
随着朝会散去,解学龙又在南京宫城内设置的六科廊下再休息了一段时间,又饮了一会热茶,好不容易把昨天的酒劲解了。
期间也遇到过几名御史相邀,不过都被解学龙婉拒。等到太阳高悬的时候,解学龙才慢悠悠赶赴刑部去了。
回到刑部大堂里,各省的清吏司主事还有司狱司的司狱都围了过来,开始汇报着这几日各省的消息。
要知道,本身南京刑部就是直接管理南直隶所有的刑狱案件,更何况现在成了名副其实的刑部尚书了,包括下面州府的刑名也得向上汇报。
不过,最当先且要紧的一件,还是数不尽的复社文人士子没完没了地来探望周锺了,按着司狱们的说法,甚至都使了钱把周锺那个牢房都弄得整洁一新,全然不似在坐牢。
谁让周锺是当年和张溥一起设立复社的元老级人物呢?周锺这般不但从了顺,甚至还称赞李自成‘比尧、舜而有武功,迈汤、武而无惭德’的行迹,居然都算是行迹从无。
人言可畏啊!解学龙心下感慨,何况解学龙他自己现在也处在东林复社阵营,除了睁只眼闭只眼还能有什么办法呢?
“周锺的事情就不要和他为难了,还有其他事情么?”解学龙马上下了判断。
司狱继续禀报:“探监一事,还有来看侯老先生(侯恂)的。”
解学龙听完又是叹气,侯恂这个事也算是无妄之灾。
须知李自成大闹中原的时候,崇祯特地从诏狱里把侯恂拉了出来去督左良玉,结果侯恂崇祯十六年督师不利则又被关到诏狱里去了,转了年来等李自成攻破北京,就被释放了出来,也因此害得他落下个从逆行迹。
再加上其子侯方域频繁来刑部探望,其实也就等个大赦的机会,就能把侯恂放出去了。
总不能真发到军前听命效力吧?
解学龙点头,继续问道:“还有其他事情吗?”
司狱扭捏了一会,然后答道“还有几个桐城学子也在为光时亨...”
解学龙真是要被气晕过去了。说实话,光时亨和周锺这样的人要是都算成了‘无从逆行迹’,那这个朝廷到底是算怎么回事啊?!
所谓指鹿为马都没有这么夸张吧?一时间,解学龙也在思考起要是日后东林落了败,自己在刑部做的事情,会不会被反攻倒算了。
解学龙摆了摆手,继续问道:“除了光时亨呢,你们其他人就没有其他事情吗?”
清吏司的主事们连忙围了上来道:“有有有,大司寇容禀,下官这里有个要紧事情,近日南京官僚都在招呼自己北方的‘家人’南下,是否会有从逆之人从中漏网?是否应该加大排查力度,或者直接搜拿?”
‘家人’未必指的是家人,在晚明江南一带的士大夫,对奴仆的称呼也有用家人代指的。
解学龙摆手:“皇上都有意对北来难民悉数放过的,何必要如此铁面无私?就睁只眼放过便是了。”
不过解学龙还是多嘴问道:“这里面有谁比较张扬出格的吗?”
主事答道:“鸿胪寺少卿高梦箕,已经引了许多奴仆南下了。”
解学龙在内心记了一下这个名字,继续问道:“还有其他什么事吗?”
“苏州府那边出了个怪事,有人自称是洛阳指挥同知,带了十来个人在城外劫掠,随后被吴淞总兵吴志葵拿下了,现押在大牢里。”
解学龙警觉问道:“洛阳指挥同知?和皇上有关系吗?”
主事连忙说道:“其人自称是皇上旧识,所以苏州府来了公文请问如何处置...”
绝学龙点头,又想了一想,继而摇头:“传函给苏州府知府,让其细细盘问,等到过了年后,再将一干人犯押送入京。”
主事点头称是,随后河南主事也上来说道:“回大司寇,还有另一件事情,也是颇为奇怪。”
解学龙不耐烦了起来:“哪里有这么多事情,你且说来。”
河南主事说道:“是汝宁府知府熊明遇来函,据其所说,在河南地界有一个叫童氏的,自称是当今皇上元配,目前供在府衙当中,想问大司寇如何处理?”
一时大堂上的人群都吃了一惊。
解学龙摇头,心里想着:这种事情,你不去问礼部,来问我做什么?!
如同一道电流经过胸腔,解学龙立马反应过来,这里面还有点蹊跷。
原来南京初立的时候,几位东林大臣互相推举,唯独漏了熊明遇。
而熊明遇一时着急,就走了勋贵魏国公徐弘基的路子,然后就遇到了勋贵们弹劾张慎言的故事。
一来二去,熊明遇就算是和东林人士走偏了,本身按资历,怎么也能出任一部尚书,却只能在八月的时候赴任汝宁府知府去了。
传言熊明遇和顾锡畴有隙便是这个原因了,眼下他这则汇报,万一不是皇上元配,定是一桩大案了,交给自己无可厚非;如若真是皇上元配,熊明遇便是能借此复起了,唯独不知道南京形势,莫非是卖了一个面子给自己不成?
想到这里,解学龙又对顾锡畴恼恨了起来,本来南京新立,所有朝会都是在大殿中举行。
偏偏是这个礼部尚书坚持要遵循旧制,这下倒好,秋日间好大风,全都站在御门外受冻。
也不知道这般坚持,秋日间吹的风感情他不也得一起受冷一般。
思忖片刻,解学龙严肃说道:“这件事耸人听闻,诸位可不能听闻一介流言就散布消息,河南清吏司主事留一下,其他人先散了。”
很快众人就按着解学龙的吩咐退了下去,解学龙看着张口欲言的河南主事,直接打断,并且吩咐起来:“你替我回一封书信给熊知府,就说眼下皇上对选取淑女一事多次不许,这时候且不要着急计较。不妨将其人好生供养,等过了来年,京内形势变化了,再送其人入京一观真假。”
河南主事看着解学龙的表情恍然大悟,于是连番点头,解学龙也在其人身上拍了两下,露出了勉励的表情。
在刑部用了饭,解学龙就开始打发起时间来,本身刑部也没有那么多的事情不是嘛?
时间消磨起来便是十分的快,很快便要看得日落了,解学龙呼喊过下人来,便不再用着轿子,直接主仆一人一马,又往秦淮河畔去了。
入得水榭楼台,却刚好听到一声念白:“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往上一看,一歌伎正伴着笛声清唱《牡丹亭》,声音甜润悦耳,窈窕蹁跹,唱作俱佳,好一个青春娇媚的‘杜丽娘’!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解学龙正赶上了《牡丹亭》名曲皂罗袍,那歌伎将扇子缓缓打开,一个侧身,正对着解学龙看了过来,眼波流转,扇子似蝴蝶般舞动,却听她唱道: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一段唱完,解学龙连忙打断道:“不准往下唱去了。”
歌伎慌了一下,解学龙才婉转笑道:“‘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接下去的唱词),可是解老爷的兴子还在头上呢,怎么好意思让老爷回去闲过遣?”
于是欢声笑语又响了起来,水榭内的暖风熏然,到底是分不出是夏是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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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后金惧我大明之威,从金诸臣又惧金为大明所灭,迫谦益剃发以屈之。
谦益勃然曰:“我头皮硬甚!君子有死,其冠不免。”众小惭退,其矢志若此。——计六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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