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七,巡寺三月的高弘图一行总算是带着‘补缴’上来的香火银回到了南京城。
回到南京,高弘图户部尚书的差遣便又回来了,因此早在南京城门处,就有不少户部的官员在等候了,甚至就连王铎和马士英也在候着。
随着给高弘图接风,一众官员鸣起了礼炮,甚至还有乐团班子在随后,包括户部侍郎在内,无数官员给着高弘图行礼,一声声“高阁老披荆斩棘”“高阁老劳苦功高”等等话语就捧了上来。
高弘图倒是对这些话语不甚关心,在他的心中,有更值得关心的事情,连忙追着王马二人问:“我听闻朝廷议和之事已经下了定论?到底割让了哪些郡县,岁赏又是如何?”
马士英换上一副严肃面庞:“正是要和胶东兄商量这件大事,皇上已经在宫内等候许久了。”
高弘图都没有听完,直接左手提携起马士英的手,右手牵着王铎的手,也没有用轿,就一路急匆匆快走往宫门去了。
朱松也站在宫门城楼上远眺,看到众人都过来了,也没有回到奉先殿去,就在文渊阁内和几位阁老聊了起来。
顾不得喘气须臾,高弘图连连用眼神催促着要看和议的内容,等到终于看到自己的老家胶州仍属大明的时候,先前走了许久路的脚先软了半分,而一直提着的心也慢慢放松下来。
旋即高弘图又自顾自摇头,然后将眼光扫视在众人身上:“怎么割让了如此多的州府?朝廷是如何想的?”
说完这话,高弘图又哑然了,眼下的局面割让成这样无可厚非,总算是在山东处有点桥头堡,其实这个结果,就连高弘图都是能接受的。
眼下后金得燕京于逆闯之手,大非昔日之比,唐、宋的故事也没法借鉴,何况兵锋甚强,自己在宁国府的时候就听闻李闯败亡在即了。
而做出这样反应,其实主要是因为看到胶州还在,就不由自主脱口而出了。
高弘图只好把目光再次扫向众人,希冀能为自己解围。
包括朱松在内,都看出来高弘图只是因为梓桑犹在,所以说的唐突一语,也就替高弘图说话道:“眼下局面已经可以了,若非钱谦益力争,恐怕还拿不到许多州府呢。”
高弘图连忙点头:“所言甚是,是臣失言了。具体条款是怎么样的?”
马士英笑着说道:“两家暂时约定盟好,以山东半州为界,共同出兵攻灭李闯...”
高弘图急忙打断:“我想说的是,岁赏怎样?”
岁赏,是大明特色词汇,只是名词上有别于宋朝的纳贡,实际上区别也并非特别大。
马士英一本正经应答:“虽说吴三桂当日必有成说,但朝廷无从知之,何况后金助我剿寇有功,复应劳军。也有赖钱牧翁在北京引经据典,天灾人祸,需与民休息,暂定三年内都是十万两纹银,等到三年之后,再行计较,届时还要议一议马价银的事情。”
高弘图摇头:“如何等得了三年?我在宁国府时就听闻有传言:李自成败亡在即,闯贼亡后,和议必然破灭。”
眼看大家都有了共识,朱松于是说道:“朕也是这般顾虑,所以和几位阁老商量,等到明年的时候就把岁赏断了。”
高弘图连忙摆手:“不可,不可。”
三人审视的目光下,高弘图突然感觉脸色发烫,连忙辩解:“臣不是为了梓桑而言,便是背盟,也得是后金先背盟约,我们不可失了大义。而且眼下局势...”
言到此处,脑袋倒是发蒙,看着两位阁老惊讶的表情,高弘图又叹了一口气。
朱松催促道:“眼下局势如何?”
高弘图吸了一口气,冷静说道:“皇上,臣以巡寺为由,遍访江南七府,其中军民情况,触目惊心。各处所留用兵马,以及民壮团操,以臣观之,恐极难作战。”
朱松总结道:“按高阁老你的意思,莫非要是开战的话,江南之地甚至只能依靠朕的御营?”
高弘图数着手指:“倒没有那么夸张,镇江的郑总兵有五千人,苏州的吴总兵有三千人,吴淞的黄总兵有二千人。”
比划了个三,便不数下去了。
立冬的节气颇寒,也不知道是不是文渊阁的地龙一时没了效用,只看得高弘图就只竖着三根指头,第四根似乎被寒气阻挠,怎么都竖不起来。
朱松恍然,连忙吩咐着小太监们去奉茶。
将手指头收拢后,高弘图又说道:“还有军饷月例一事,也有难处。”
朱松疑惑:“如何有难处,不是裁撤了兵马,应该是能够发放的吗?”
高弘图叹气:“除了本地的兵马外,还有民壮,而各地民壮民兵编银不一,或民壮十二两一名,低者有一名七两二钱,为求财物,每点花名之时,人倒是齐全;而逢臣遍寻州府的时候,却未曾有一处点名完整的...不完整都算是谬赞了,能到的有半数便是不错了...第一大害,便在此处了。”
小太监把茶水奉上,朱松接过茶水听完也无奈了:“莫非这民壮团操都是藉口不成?先帝朝时是怎么处置的?”
高弘图说道:“先帝时,杨嗣昌有言‘如各处藉口团操,不可烦减,则请以其团操之官与其团操之兵,及其团操之饷,一齐调发辽东应援’...”
朱松连忙把茶水放到一边,摆起了手:“不可不可。”
朱松站起身又转了两圈,最后下定主意说道:“让江南所有州府各地的团操报个确切数字上来,再定如何处理:或进屯浦口,或就食于御营。”
说完,朱松立马跟上一句告诫:“内阁要写的婉转一点,如果之前各地州府或以团操为藉口贪墨金银的话,这次就罢了。务必得把经过操练的民壮人数报上来,不要想着拿老农奴仆来糊弄朕,到时候朕会选派御营将官去好好沙汰的。”
几位阁老听完都点头称是,尤其是王铎,本来还想着稍作提示,却不料皇上已经洞悉到了,只好默默喝起了茶。
高弘图继续说道:“还有一事,便是朝廷定义好的月例银粮,大多州府都扣押不发。”
朱松直接坐了下来:“这又是为什么?”
高弘图解释道:“近三十年来大征辽饷,各地州府库银都是频频告急的情形。看得眼下要裁撤兵马,便将用银暂且扣留,在府库封存...”
看着朱松还是茫然的样子,高弘图直接拿宁国府举例,宁国府在崇祯十五年来甚至每年府库都存不下几十两银子。
朱松听完就反应了过来,虽说大明官场贪墨惯了,但是如果不是州府县时有发不出工资的情况,也不至于所有人都选择同流合污啊。
朱松又站了起来,高弘图也站着禀告:“尤为困难的是,臣观各地军营,甚至还有没棉被的将士,冬日将至,若是冻死了无辜,臣心也惶恐。”
看着朱松着急的样子,王铎也不喝茶了,起身替朱松分忧道:“皇上,臣以为可以先让高阁老尽数做个统计,先把士卒的用需办到位;再者宣喻各地州县不可行这般事了,其实大家也苦惯了,一时间希望能攒点库银,也是情理之中。”
朱松却想着的是‘这刚巡回来的几十万香火银,是不是也有本地州府里寺庙供奉给衙门的用度呢?’连忙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朕还在想,朝廷把香火银全收了上来,各地州府的用度是否会短缺了去,再然后,会不会又变着戏法从朕的军民中索取回来?”
王铎一时失声。
马士英总算勉力说道:“臣在想,能不能从六科给事中里挑选出真正的清正之人?委了巡查御史的差遣,去各地州府巡查。”
朱松点头,马士英又说道:“眼下佛寺香火旺盛,道教又岂会不旺?臣请恢复道录司和僧录司,以清点各处道观佛寺香火情况。”
朱松又补充说道:“如此甚好,最好让信道的官员去管僧录司,让信佛的官员去管道录司,也能暂缓生贪佞之辈。”
王铎听完笑了起来,高弘图把头上冒的汗擦了擦,朱松也就势坐了下来。
接下来又聊了些轻快的话题,三位阁老联袂告退,朱松也应了允,抽身往奉先殿走去,打算换了衣服,去演武场射箭去了。
看得朱松走远了,王铎就对着高弘图使了脸色埋怨道:“高阁老怎么突然说出这些事情来?”
高弘图朝着二人躬身:“今天高某失态了,多亏二位搭救,不然真是颜面扫地。”
马士英也无奈说道:“且不说什么搭救不搭救了。其实昨天皇上找我们二人商议过了,打算等你回来以后,拿着这几十万银子好好做点事情。”
高弘图茫然:“做什么事情?”
马士英说道:“江南各地的奴变、长江上游的水匪、还有许都白头军的残部,都只是浅浅处理了一下罢了。更甚者,还有要修长江的。”
王铎也接过话来:“更何况,南京的局势也极其复杂。复社东林的一批人一边盯着钱谦益,一边没完没了地上中兴条陈,就譬如解学龙、刘宗周之流,还有一个叫袁彭年的礼部主事,居然一口气上了中兴二十三款,也不知道是不是疯了。”
马士英继续说道:“皇上又是极想做事的,可是眼下这个局面,除了先清扫内患,又能往何处做事?还有一个事情,我们眼下还在瞒着皇上...”
马士英低声附耳对着高弘图说道:“高杰出兵陕南,被李自成打得大败!”
高弘图不可置信看着马士英。
马士英叹气,把茶水喝了干净:“时下的局面艰难,皇上又是一心想着中兴的。有的东西,咱们该瞒就瞒一下皇上。如若这一连串的事情出来,一口气把皇上打进了谷底,到时候妥协起,做了宋高宗模样,青史之下,你我难道逃得了罪责吗?”
...
“咻”地一声,一支箭稳稳当当射中靶心。
朱成功在旁边帮衬着喊道:“好箭!”
手持弓箭的朱松却叹气:“几位阁老又有事瞒着我了。”
朱成功连忙露出一副惊慌模样:“眼下局势已经渐渐好起来了,皇上为何这般说?前些时日,皇上不是和臣说不要猜忌群臣么?”
朱松从箭袋中抽出一支箭来,然后瞄着靶子:“朕知道这个局势不可能一两日就能完全好转的。眼下只剩半壁江山,各地州府的赋税只会少,不会多。如若还要想着变着法赚出多少金银,本就是强人所难的事情。从这处搜刮来的,必然要从另一头被加倍偿还回去。”
朱成功不解,等到朱松把今天发生的事情讲完,愤怒说道:“如此不法官员,不早以儆效尤,如何对得起江山百姓?!”
朱松看着朱成功,又笑道:“就知道成功你肯定会说这样的话,只是如若处理了,委派过去的新人,既没有原来官员的本事,其贪婪程度又超前人,该如何是好呢?”
朱成功哑然,朱松又继续说道:“其实上朕也知道无处用兵,你别看刘宗周他们上奏疏上得那么勤,朕根本没在意他们那些个中兴条陈。”
“咻”地一声,一支箭飞出,朱松也没有看是否命中,又去箭袋内抽箭:“眼下的时局,根本没有破局着力点,咱们大明的问题又实在太大太多。如果不解决了去,就算真能连战连胜,只要中间开始败了,早晚一天会万劫不复的。”
朱松倒是朝着朱成功勉力笑道:“好歹是解决了些许事情,而且各地都有忠臣良将。比如湖广的堵胤锡、山东的凌駉,还有河南的高杰,哦忘记和你说了,高杰在河南处打得大败。”
朱成功一时间搭不上话,朱松继续自顾自说道:“阁老们老是想把这些事情瞒下来,怕把朕吓着了,朕又何尝不是每日强颜欢笑,怕阁老们被眼下的时局吓着了,生了倦怠之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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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初五,礼部以国库充盈为由再请世祖大选淑女,世祖不许。——《后明史.世祖定武皇帝本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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