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谦益一行于十二月初便从北京往南走了,如果按正常情况,一行确实能在年节之前赶回朝廷。
可是自从崇祯十四年黄澍掘开黄河后,自开封而下,全成了黄泛区。
而今年似乎也不太平,到了山东,居然在十二月的时候,还能赶上黄河发威,因此到处都是生民倒悬的光景。
钱谦益在曹州一面问渡,一面搭救起了百姓,最后才在十二月二十七日一个勉强算好的天气,渡河到了江北。
而江北督师史可法也没有在扬州城坐镇,恰好在泗州附近布防,因此也派了兵马相应。
崇祯十七年的除夕,二人终是一起在泗州做起了他乡异客。
“黄河之威,其猛如斯,千里泛滥,尽作泽国。若是没有凌巡抚妥善安排,钱某等一行,怕是就要葬身鱼腹中了。足见黄澍万死难赎之罪。”钱谦益看着史可法不由感叹道。
史可法黑瘦的面庞上,到底是露出了难得的笑意:“倒是听说牧翁在山东一带救人无数,还书写字画变卖换取粮食。可见一片善心,我确实佩服。”
钱谦益摇头谦逊说道:“钱某驽马之辈,于北蹉跎数月,只不过是换来了些许喘息时间。自觉于朝廷无功,羞见世人,只好做些掩耳盗铃之事,让内心少受点谴责罢了。”
史可法点头,然后捧出一份豆豉和一壶清酒:“牧翁名负东南之望,珍馐玉食,自然是吃惯了。且不要嫌弃我这点豆豉难以果腹。”
钱谦益摇头笑道:“吃食不过是为饱腹肚,钱某年岁也大了,倒是没那么讲究。只是钱某刚从黄河问渡,一时心有余悸。又处在船上,倒是让钱某恐慌得很。”
史可法恍然,便起身要出了船舱,却被钱谦益拉下,以微笑示意只是打趣而已。
一时两人哈哈大笑。
没错,钱谦益和史可法现在交谈的地方,正是在泗州城外泗水边的一艘船上。
虽然史可法在扬州开了镇,建了幕府,但是到底没有一直在扬州安逸,而是沿着淮泗一带开始修建起了河防。
偌大个督师又领着许多头衔,却不曾居住在府衙署内,也没有叨扰本地百姓,反而是吃喝住行都在一艘小船上了。
二人闲谈了几句过往旧事,聊了一会诗词歌赋,到底是把话题聊会国事上来了。
不过在船上吃食的二人也顾不得文人风雅,就在船上拿手将豆豉往嘴里塞,史可法先说道:“牧翁北使大功已成,想来肯定也是要入阁办事了,国家又多一贤,法在此为牧翁贺,亦为国家贺。”
钱谦益谦逊回答:“钱某一介酸朽文人,于国无益,只是蒙圣上荣恩,日夜思索报效,只恐伤圣上贤名,为国尽一份绵薄之力罢了。史阁部在江北枕戈待旦,戎马倥偬,才能容钱某这樗栎庸材在朝廷做些不足言道的事情罢了。”
史可法叹息:“只是法督师半年,全然无功,如何当得起牧翁谬赞?”
钱谦益将姿势摆正,将酒杯捧起:“朝廷艰难,阁部更难。钱某愚钝,请阁部且饮一杯。”
史可法怅然,竟然是没回应钱谦益的邀酒:“朝廷危艰,我也深知。只是...哎,江北已生倦怠之心,总是人心最难收拾。”
史可法起身,走出船舱,眺望着远处绵延不断的泗水:“始矜壮志于马上,谓黄龙之直抵有期;终耗雄心于跨驴,谓西湖之行乐可老!将若士俱忘中原矣。”
又摇头说道:“当时写的妄语,不想成了谶。”
钱谦益听出话外之音,从船舱内传出话语:“是江北三镇不听号令吗?”
史可法抬头看天,居然也下起了小雪:“江北的人心已经懈怠下去了。刘泽清在淮安府大兴土木,日废千金,却是实话;刘良佐和黄得功也放任士卒回家过年,更是找了诸多藉口,不肯来此处驻防。”
“便是我帐下的标营,也都过上了安生日子,又有什么情愿打仗呢?”
钱谦益默然,把酒杯放下,史可法摇头说道:“牧翁知道,我军中流传过什么说法嘛?有人说‘大不了就是南北分治,北有山东凌巡抚,西有湖广左大帅。虽是秋冬难耐天,也可享乐过完年。’”
钱谦益接话说道:“道邻兄是怎么处置的?”
史可法摇头:“军法无情,煽动军心,便是没有活路,可是这溃散的军心却是极难收拾。我只能日夜将自己关在这艘船上,拿着自己当他们的表率,时时不忘枕戈待旦,也好让他们也能感到羞愧,多几分进取之心。”
钱谦益也随着史可法走出船舱,看着静静流淌的泗水:“道邻兄却是忧心过了,当今圣上是一等一的贤君,真的会有所作为,还请道邻兄将目光放远,年关将至,过了年来,没准就有好事了。”
史可法也振奋起来:“说的极是!是我孟浪了,我自罚三杯!”
终于是不再忧愁,二人有说有笑,又回到了船舱内。
而诸如后金已经在陕北和潼关处对李自成用兵这些密辛,钱谦益也深藏心中,到底是没和这位忧愁的阁部督师说了,加深忧虑。
夜渐渐深了,在武昌城外,也有一群身着朱紫朝服的人在弹冠相庆。
“为宁南侯收复德安承天贺!”酒宴间觥筹交错,各人身侧均是娇妻美妾,或嗔或笑,在庆贺这一年岁除。
列在上首的两人,却都是粗衣麻冠。一人面红发白,一人面黑发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里请来的戏班子,扮演的关羽张飞呢!
不过众人都知道,这二人一者是湖广总督何腾蛟,是整个湖广名义上权势最盛的人;一者是宁南侯左良玉,是湖广实际上权势最盛的人。
左良玉举杯说道:“说来可笑,满座朱紫,居然只有你我二人身着素朴麻衣,足见英雄相惜。”
何腾蛟也举杯回敬:“腾蛟不敏,岂敢与宁南侯相惜。只望宁南侯以国事为重,早日收复荆襄,才是稳重之事。”
左良玉略微摇摇头,灯火摇曳间只是说道:“今日已经是除夕了,且不言国事,只言自己的事情。云从兄长良玉十岁,良玉在此且再敬云从兄一杯。”
酒过三巡,灯散人去,不胜酒力的躺得横七竖八,连带着娇艳小妾都在一旁红着脸,还没昏头的武将纷纷来到左良玉身前请辞,顺带带走了发酒疯耍诨的。
帐下一时灯火通明,大帐之内,只剩左良玉和何腾蛟两人了。
左良玉突然望着灯火慨叹:“今夜突然想到黄御史,良玉倍感可惜。”
何腾蛟脸色不耐,答道:“黄澍自寻死路,自绝于大明社稷。又有何可惜之处?”
左良玉笑着说:“只是又少了一位说话之人罢了。”
随后左良玉郑重扭头转向何腾蛟:“我听闻云从兄是黎平人吧,身处异乡,可会思念乡梓?”
何腾蛟也郑重回答:“自入仕以来,国事晦涩不明,岂敢思乡?等到国家承平,予和左帅一齐功成封乡,岂不是美谈?”
左良玉倒是稍微怔了一下:“云从兄,不曾有遗憾吗?”
何腾蛟看着左良玉的杯子,稍加思量随后笑道:“宁南侯这话,倒叫我无所适从了。腾蛟一介庸人,侥幸中了举人,一路官运亨通,忝列总督之位,又何来遗憾之说?”
左良玉将酒杯放下,径直站起身来,影子在灯火摇曳下闪烁不明:“言不由衷,云从兄,你言不由衷啊!”
然后影子逐渐汇聚,如同暗夜里的妖魔,在地上疯狂舞动起来:“就拿我左良玉来说吧!我年少丧父,与母亲在辽东相依为命。又在军中厮混多年,每逢作战,我必一往无前,一己孤身转战大凌河、松山、杏山,战功第一,最后才得任都司。这些事儿,你恐怕是不知道的吧?”
何腾蛟正定坐姿:“确是不知,不过左帅武勇,名震中原,有此战功,想来也极当。”
左良玉在大帐里继续踉跄走着:“后来宁远兵变,我被罢官去职。原想着一切都要转散如烟,心灰意冷之际,又遇到了侯老(侯恂)将我简拔,得以再任副总兵,再后来就是南下剿匪转战中原。”
左良玉眼中似乎闪过一丝光亮:“中原剿匪,我,我自认是天下无敌,舍我其谁。可是,可是...”
“可是转战中原十余年,初来时民生最苦,时至今日,民生更苦。良玉我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越战越胜,流贼仿佛烧不完的野草一般,也在越败越多!”
何腾蛟打量着这位百战大帅的晃荡的身影,心中也是叹息,这些年来大明确实是在一点一点的垮掉,自己在各处为官作着表率,似乎在这个滔天局势下,也翻不起波浪一样。
左良玉又开口说道:“这些事我都不必多说了,只是国事败坏,再怎么样都发不出饷到我这里。我也不再是当年辽东那个滚刀肉...可是云从兄,那些年轻小子们将命搭在兵器上,浴血奋战之时,难道..难道就不应得粮饷么?良玉上欠一人救我性命于万全,下欠部将门奋战而无所报答,便只能纵兵劫掠...”
说着说着,左良玉摇晃得更厉害了:“我左良玉并非不懂忠义!若无大明,我早饿死街头了,为国报恩,便是我的忠;若无弟兄们奋战,我亦早不知尸埋何处了,与子同袍,便是我的义。可是,可是反而有人说我上负国家,下负百姓。云从兄,你说,你说,我左良玉难道是不忠不义之人吗?”
何腾蛟叹了一口气,起身扶衬起左良玉:“不知者不怪,左帅何必为这些人怄气呢?”
左良玉脸色涨红了起来,一时间脸色白处都做了红,而本身的红脸则更红,也不知道交心之语,还是酒气上涨的胡言:“于是我便想着,那就多打几个胜仗就好了!只要能赢,就能将大明从流贼和鞑子的泥潭里拔出来。可是,可是就在我整肃全军北上勤王的时候,许州兵变我全家被害!全家被害!”
左良玉一下挣脱开来,脚步虚浮,指着地面上自己妖娆的鬼影说道:“再后面,我却一时连闯献二逆都打不过,甚至在湖广都不能立足,只能溃入池州一带,暂且休整...我又能如何?上负国家,中负了士卒,下负百姓,我又能如何?我只能不愧我的士卒...若是朝廷足饷,我又何必到处劫掠?将自己的名声害尽?我何尝不知道爱惜羽毛?”
何腾蛟快步上前:“宁南侯醉了,且不要说了。”
左良玉将何腾蛟推开:“你且不要打断我!浑浑噩噩之间,一直到,一直到遇到苏昆生,他和我讲了三国故事,我才发觉,我和三国中的关云长,何其相似?!不论身材、长相抑或是这万人敌的遭遇,我又何尝不想做一个大明的关老爷?”
左良玉拿手指着何腾蛟,又笑将起来:“我又读了春秋三卷,背得滚瓜乱熟,论春秋故事,饱读诗书的云从兄都不是我的对手。只是诸将越发敬重于我,良玉却更浑噩!我却不知道,眼下的路该如何去走了!”
“若是有个人真能站出来,说着能带我们这些人马一起收复万里河山..,那我...”
左良玉突然笑道:“我却也不会信了。”
左良玉的影子重心也不稳了起来:“我这十几年来的辛苦,怎么会被几句狗屁话煽动?这湖广千里方寸之地,也全是我一人勉力支撑,既是如此,路又何在?”
说完后,竟然晕了过去。
何腾蛟一阵帮扶,到底是将左良玉抬到了正座上,又恭敬拜了一拜,随后叹了一口气,也离开军营了。
蜡烛孜孜不倦燃烧着,蜡油滴在地上,然后从军营的后面转出一个人来,正是左良玉的军监纪官卢鼎,轻声呼喊着:“大帅,何腾蛟走了。”
左良玉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卢鼎乘势问道:“大帅,你看他会信吗?”
左良玉把头摇了起来,双眼中哪里还有一丝醉意?却把头摇着:“信与不信,在他不在我。接下去的事情,就不要多管了。”
言罢,左良玉就站起身来,在卢鼎手上接过一个绿色的披风,便裹着身子,消失在了军营深处。
武昌城内,终于是响起了欢闹声:“过年咯!过年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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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蛟性廉介,家无余财,居武昌时不过二间草舍,庑下列行锅二,家人执爨事。
岁旦,左良玉命二军士携酒肉与腾蛟贺,腾蛟以‘王事未勤,不敢享其劳。’辞之。
其薄于自奉至此。————《后明史列传第七史何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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