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拔胜骑在战马上,看着身后十几名六镇男儿,飘摇的火光下,光影浮动,他们的脸庞或成熟,或稚嫩,身形或高,或矮,或雄壮,或瘦削。
而从这一刻起,他们十几条性命就要交到自己手上了。
他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裴昇那还显得稚嫩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军主莫紧张,有我在,保你们此行毫发无损!”
贺拔胜没好气的横了裴昇一眼,这个小儿郎,就算真的武力绝伦,就不能谦虚一点?
他暗自嘀咕几句,心中积郁紧张之气倒是消解了不少。
“东门正对乱军大营,待会镇将会在东墙上点火燃灯,并且让兵卒鼓噪呐喊,假做夜袭模样,等敌军被东墙的声势吸引,我们就趁机从南门出城,然后突围。明白了吗?”
“喏!”
众骑应声做答。
“等等,破胡,给裴昇一副甲!他还穿着布衣呢。”
杨钧锤了锤裴昇的胸脯,本来他想拍肩膀的,奈何自己身高不够,只能改成锤胸。
他的眼中满是欣赏,“活着回来,你还年轻,大有作为!”
“喏!多谢镇将赐甲,小子一定不负所托。就是,嘿嘿,能不能再给我把硬弓。”
“哈哈,镇中一石半的弓可不多,我只能给你一把一石弓,你可莫要嫌弃。”
“哪能呢。多谢镇将,多谢镇将!”
裴昇摸着手上的两当铠,这是一幅黑色皮甲,分外前后两大片,上用皮襻联缀,腰部有皮带束缚,腰带以下是环状的腿裙。
不容易啊,终于从底层的步卒混成披甲的骑兵了。
高欢走了过来,接过裴昇手上的两当铠,“我来帮你披甲。”
他一边往裴昇身上套甲,一边说道:“以前看你日日跟随裴老翁练武,还以为只是为了强健身体,不曾想你真有这般绝伦武艺。”
“小子的汗水可不是白流的!”裴昇一脸得意,恬不知耻的把前身的辛苦占为己有。
“但是,战场上刀箭无眼,世间可有百战不败的人?强如项羽,一样自刎于垓下!”高欢双手一使劲,把两当铠的腰带绑紧,“像你这种自持武力,又初上战场的,最容易死!”
裴昇心中突然一惊!
对啊,自己穿越过来不过是得了脑中记忆史书的福利,这一身千斤之力和武艺,都是继承自原主的。
出身怀朔,又与高欢认识,那他为何没有在史书中留名呢?难道就是在这次突围中丧命了?
高欢帮裴昇穿好甲,看他脸色变化不定,知道自己刚刚说的话被听进去了,他仔细扯平皮甲下的衣裳,低声说道:“若是见势不妙,就赶紧逃命。莫要管什么使命,什么求援,活着最重要!我已经和窦泰,彭乐叮嘱过了,出发后,你们三人互相照看,千万小心,明白了吗!”
裴昇看着高欢担忧的脸色,胸中刚刚那尽想着要扬名天下的雀跃心火,顿时平息下来。
高欢最后重重拍了裴昇肩膀几下,然后离开了。
身边的战马已经用笼套把嘴束起来了,裴昇看着辎重兵塞到自己手中的衔枚。
是啊,这可不是在电脑上玩战争游戏,这是真正的战场,动辄死伤。
但如今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裴昇咬紧牙关,妈的,豁出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谁敢挡我,我就杀谁!
贺拔胜环顾一圈后,见到众人已经准备妥当,对着镇将杨钧以及一众怀朔官吏,躬身施礼,“镇将,我一定会把援兵带回来的!”
面前几人亦是躬身回礼,“诸将士,怀朔镇拜托你们了!”
……
城外,起义军的中军大帐,高耸的大纛随风舞动,上面赤红的卫字在夜色中依稀可见。
营帐内,一头细碎辫发,身穿鲜卑胡服,披着羊皮裘的卫可孤正看着手上的军情文书,眉头高高皱起。他的榻前还伺立着几人,分别做文吏和武将打扮。
许久之后,卫可孤才把文书放在案几上,只是过大的拍击声暴露了些许他内心的情绪。
帐内几人面面相觑。
其中一名文吏躬身上前,“大王,是否真王那边又在催促了?”
“王也不卢那边说旬日可破武川,而我们围困怀朔已近一年,真王的不满日益加剧,若是再不能攻克怀朔,他就要亲自带兵来取,到时我等颜面尽失,以后又如何在义军之中自处?”
卫可孤闭上眼睛沉思了半响,却听不到手下人的回复,心中恼怒更甚,睁眼怒喝,“尔等一点计策都没有吗!?”
“这……”还是之前答话的文吏,硬着头皮再次开口,“大王,兵法有云: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怀朔本就是六镇的精华所在,镇中猛将如云,兵卒皆勇士,我们屡次攻城都无功而返,反而折损将士许多。”
“为今最佳之策就是继续包围,耗到他们粮食用光,人心溃散,到时候自然不战自胜!如此既不用消磨战士,也乐的轻松。”文吏捋了捋胡须,对着卫可孤娓娓道来。
“别和我扯这个兵法那个兵法,你们这些汉人惯会虚言哄骗,乃公不听这些!”卫可孤毫不客气的训斥道:“继续围困?真王的怒火你能来替我承担?你就说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在月底之前攻下怀朔。”
“这,恕下官无能。”
“哼!废物!其他人呢?你!你!还有你!”
卫可孤气急,并起手指着帐内几人,挨个点过去。被点到之人,无不一一低下头颅。
“报!大王,怀朔东面城墙有异动!”
一名传令兵掀开了中帐门帘,寒风灌入,打破了帐内沉重而尴尬的气氛。
卫可孤一拍案几,猛地站起,未走几步,又回头怒喝道:“还低头愣着干嘛,随我出营垒,登高观望,看看杨钧他们意欲何为!”
“喏!”
“唯!”
“遵命!”
帐内原先一声不吭扮鹌鹑的官吏如梦方醒,纷纷应答。
两军阵前,怀朔东墙上号角大作,鼓声震天,城墙内旌旗摇晃,兵卒齐声呐喊,声响惊天动地。
无数的火把聚在一起,仿佛烧开了一片天。
“他们这是作甚?若是暗中夜袭,为何如此大张旗鼓。若是求战,天时也不对。”卫可孤骑在马上,不解的问道。
“贺喜大王!”又是之前帐内发言的文吏,他大礼一拜,高声说道。
“何喜之有?”
“大王,以在下浅见,这是杨钧不得已的发泄之策,一来宣泄兵卒积压的郁忿之气,二来鼓舞激发兵卒战心。”文吏指着城墙上鼓噪的镇兵,“能做这无可奈何之举,肯定是城中军心已颓,我料想不日之后,他们就要举城投降了。所以,下官为大王贺喜。”
卫可孤不置可否,他挥了挥手,传令道:“通知各营军主,派遣两幢兵卒来东营阵前,余者要谨守营垒,莫要让他们觑出空隙,以假乱真,发动偷袭!”
“呜~”
悠长的号角声响起,城墙上火光乱晃,人影奔走,隐约间,卫可孤似乎听到城门开启的声音。
“不好!他们是真的要出城夜袭!”
卫可孤回身一看,刚刚接令的传令兵还在奔驰当中,夜半时分,自己将士这段时日又懒散惯了,恐怕一时之间难以聚集,他大手一挥招呼身后二十多骑亲兵,“再发一骑,去传我将令,各军将士速速集合,不得有任何延误,违者定斩不赦!其余骑士,随我前去城前阻拦敌军!走!”
卫可孤两腿一夹,催动胯下战马,直奔阵前。身后亲兵,亦是高声呼喝着随他疾驰而去。
徒留几名官吏还在原地,他们纷纷看向先前出言的那位文吏,明显是以他为首。
“走罢,还傻看什么呢?大王真出什么意外,吾等俱不得活!”文吏长叹一声,策马而去。
东墙上,贺拔岳眼尖,看到一小簇骑兵朝着城门跑来,他心中一动,赶紧对着父亲贺拔度拔说道:“阿爷,大好时机,请开城门,让我带兵出击,灭掉这小队骑兵!”
“不行!”
“为何!给我一队骑兵,我肯定能在一刻钟内消灭这支敌军!”
“阿斗泥,汝父说的对,不可因小失大,我们今夜所为只是声东击西,为破胡突围造势,若是真的出战,一旦无法快速解决战斗,乱军将士会越聚越多,那会怎样?你可知晓?”
杨钧接过了话头,他心思凝重,只盯着乱军大营,此时酣睡的敌军已经被惊醒,点点火光四处亮起,很快敌营内就人声鼎沸,更有几队步卒已经披挂完整赶往阵前。
“看到没有,乱军……亦是我六镇男儿啊,他们战力如何,你难道心中不知吗?莫要轻视了他们,轻视了卫可孤!”
年长的贺拔允无声捏了捏贺拔岳的肩膀,表示安慰。
贺拔岳不甘心的说道:“这一年来,一次畅快的战都没打过!”
“以后多的是战打了。乱世,乱世……”
杨钧喃喃自语,声音低的连他身畔的贺拔度拔都没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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