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老头最近安不安分?”
“每日里除了教习兵卒识字,就是拎个胡床坐在校场看兵卒操练。”
“没有怨言?”
“开始时有,后面饿了几顿就老实了。”
“饿?”裴昇惊讶的看向李虎,“这肯定不是你的主意。”
“是宁世和子兴,他们又犯错被关禁闭,刚好关在那老翁左右,我送饭时候,他们就这么教我。军主,属下自作主张了。”李虎赶紧低头告罪。
“不是什么大事,他现在何处?”
李虎看了看天色,“此时应该是在书塾教习。”
“走,我们去看看。”
现在的怀朔营寨相比之前扩大了许多,前营为校场及兵卒所居,后营为家眷所在。
兵卒读书习字的书塾亦在前营,这是裴昇特意设置的,虽然军中兵卒大都已经成年,相对来说学习能力比较差。但是裴昇也不是要培养什么文人墨客,他的要求就是兵卒能认识和书写一些基本文字,这样既可以加强他们对于军规法令的理解程度,也能一定程度发掘和激发他们的主观能动性。
毕竟读书开智,一旦人有了求知欲,就会自发的开始学习进步。
遗憾的是营中文化人太少,只能由段荣、裴昇两人轮流当老师,贺拔岳有时也会来客串一下(他曾当过太学生),于是乎段荣上课讲易经,裴昇讲三国演义,贺拔岳讲兵法,营中兵卒也算是多门学科一起进步了。如今多了个捡来老翁,却又不知他讲的是什么内容。
此刻已经辰时,兵卒们完成早间跑操任务,吃完朝食,然后在什伍军官的带领之下整齐的坐在书塾里,听着堂上老者侃侃而论。
“子曰:主忠信,毋友不如己者,过则勿惮改。”
声音从书塾内传来,苍劲有力。
“尔等可懂句中之意?”老者背着手来回走动,见到底下众人保持坐姿不变,不由欣慰的抚须颔首,这些个兵崽子,什么都让他看不惯,唯有一点谨守规矩让他很满意。
随即,他就开始解释起来,“这句话意思是孔子说:为人行事当以忠信为本,不要与志趣不像自己的人交友,有了过失更不要怕改正。”
“军主,这……”
窗外,裴昇和李虎无声的站在一旁观看,李虎不由出声询问。
裴昇伸手制止了李虎,摇了摇头,继续看着堂内。
堂内老者说完之后,目光灼灼的看着底下兵卒,“尔等本是六镇镇兵,如今有乱军为害,侵占尔等家乡。值此危难之际,更该忠君报国,勠力同心夺回故园!正如季汉忠武侯后出师表中所言:臣鞠躬尽力,死而后已;至于成败利钝,非臣之明所能逆睹也。”
“遑论为己,为家,为国,都须尽力,莫怕前程不明……”老者还待继续长篇阔论,突见堂中一位兵卒举手发问。
“有何事?”
“先生,你说的这些我们不懂。”这个兵卒起身恭敬一礼之后,“我等只知道救我们家眷,予我们衣食,护我们周全的是裴军主。至于朝廷,除了年年岁岁让我们服各种徭役,他们还会做什么?”
此言一出,堂中众人纷纷骚动,另有一人也举手起身,“一世为镇民,百代为镇民,不得出,不得走。如此还罢了,无非就是在这边疆苟活,可是连年灾旱不断,镇中分明有粮食却把持在贵人手中,连饭都不给我们吃饱!这是什么朝廷,还叫我们如何为国效力?”
这话似是引起了共鸣,顿时鼓噪声从小变大。
老者无言的看着堂中议论纷纷的兵卒,面色苍白,久久不语。
“你们就是如此读书习字的?军法如何规定忘了吗?”
窗外的李虎在裴昇示意之下,走进书塾,大声呵斥。
堂上骚扰顿息,众兵卒赶紧整齐坐好,双手放在膝上,脊背挺直,就连屁股也只敢轻轻沾在胡床上。
“罚你们出去绕校场跑三圈!”
“喏!”
众兵卒涨红了脸,排成队列依序出了书塾。
“老翁不必为他们所言挂怀。”裴昇走进书塾,看着脸色颓唐的老者。
“老夫宦海沉浮几十载,焉能不知他们所言句句是实话。”老者有些茫然,随即又振奋精神,他目光炯炯的看向裴昇,“其实我这次前来六镇,就是受命来改镇为州,此后所有六镇镇兵非流放之徒,悉免为民,入仕游宦,都如中原一般无二!大家不会再被六镇束缚住了!”
老者所言和兴奋却丝毫没有感染到眼前的裴昇和李虎。
看着面无表情的两人,老者不禁揉了揉眼睛,嘴里叹气,“朝堂积弊难返,我何尝不知,边镇困苦,洛阳里却人人攀比斗富,无所不用其极。老夫深恨深恨呐!”
老者所说的是神龟年间高阳王元雍和河间王元琛比富的事情,元雍有仆从六千,歌姬五百,每逢外出,仪仗,车骑,塞满街巷,归来管弦不断,一顿饭耗资数万钱。
元琛不服,买了十匹宝马,用白银作马槽喂食,窗饰用玉凤衔铃,然后召集洛阳城中各位宗室大王宴饮,所用酒器有水精盅、玛瑙碗、赤玉杯,都制作精巧,皆非中原出产,都是西域进口货。又陈列出艺伎、名马和各种珍奇宝贝,令众人赏玩,之后带领众大王一一参观府库,里面金钱,绸缎,堆积如山。
此后元琛对章武王元融说出了最出名的一句话:不恨我不见石崇,只恨石崇不见我。(石崇西晋巨富,以骄奢糜烂出名)
章武王元融羡慕嫉妒恨,回家就病倒躺了三天。
北魏朝堂的腐败堕落可见一斑。
“我已经老了,纵然有心也无力再去改变了。可是尔等还年轻,若是你们助我改镇为州成功,必然是一副新面貌!”老者依旧不死心,勉力对着眼前年轻人述说,言辞已经十分恳切。
“老翁觉得乱军可能成事?”
裴昇瞥了老者一眼,心中闪过一丝不忍。
“不能,将骄兵惰,形如一盘散沙。如今虽然军势旺盛,不过是镜中虚影而已。”老者斩钉截铁的回答,他可不止是个文官,边塞行军亦是他所长,一双眼睛不说毒辣,至少称得上知兵懂兵。
裴昇看着窗外似在回忆,而后幽幽说道:“自古以来,没有制度支撑,只凭借一腔血勇起事,从未有人成事过。”
“诚如所言,譬如秦末陈胜吴广,前汉绿林赤眉,后汉黄巾太平道,最后得利取天下者俱不是首倡之人。”老者深深的看了一眼裴昇,只见他反而转过头对着自己淡然一笑,个中意味似乎丝毫不怕老者猜到。
“不拘君父还是忠义道理,人之为人,心中还是须有所畏惧才是!”老者皱了皱眉毛,终于还是开口。
“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裴昇转过身来,盯着眼前老者,字字振聋发聩,“这就是我的道理!”
“你……你?”老者闻言之后恍如雷劈,口中不停囔囔重复着,“天命不足畏,天命不足畏……”许久之后,他的身体塌了下来,原本高耸的双肩也驼了,仿佛瞬间苍老。
“你早已经知晓老夫身份了罢?”老者有气无力的问道。
“郦侍郎威名赫赫,小子岂能不晓。”
“是哪种威名?酷吏还是腐儒?”郦道元冷笑一声。
“自然是名士,侍郎学究天人,一部《水经注》天下知名。我看侍郎今后也不必再给兵卒讲那些忠君爱国的大道理了,这在六镇行不通,在我营中更行不通。若是你愿意说些水经地理之类,兵卒们反而会更喜欢。”
“水经……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郦道元默然摇头,自顾自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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