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崖城边怀朔营寨。
宇文黑獭百无聊赖的坐在校场将台上,双脚垂落,前前后后摇晃着。
他身前的郦道元则是惬意的躺在一张奇型胡床上,这是裴昇最新改进的,把胡床添加了靠背,坐垫也拉长。从原先的马扎形状变成了后世的躺椅模样,让人躺坐都更加舒适。
“今夜月色大明,但是带有血意浓浓,估计怀朔那边是杀的血流成河咯。”郦道元摇头晃脑。
黑獭听的抓耳挠腮,脸带不忿,“你看看整个营寨冷冷清清,校场上只剩下你我,若不是要留下守着你,我也去怀朔了,唉,不知道阿兄没带上我助阵,是否会觉得力不从心。”
“阿昇肯定不会力不从心!你这个小黑子,天天就知道胡乱吹嘘自己,你是不是平日里挨军法挨的少了!”一个粗犷的声音从黑獭头上传来,骇的他一个激灵,差点从将台上掉下去。
“尉军法官!”
黑獭立马站直,双眼目不斜视,摆出了一副认真模样。
“不知怀朔那边是否顺利,过去如此之久,也无一人回来通报一下。”大腹便便,腰带八围的娄昭也忍不住发声,言语中满是忧虑。
“自然是一切顺利。”一行骑士纵马入场,为首的裴昇高声朗朗。
“阿昇!”
“阿兄!”
声音此起彼伏,以黑獭的最为响亮。
“怀朔已然收复,三日后要祭祀宴飨。”裴昇跳下马来,对着众人说道。
“太好了!终于能归家了。”尉景欣喜之余,一声长叹,“只是不知城中又是何番情形了,离家时我家门前桑树刚发新芽,如今恐怕已经老叶落尽了罢。”
从三月到八月,来去不过短短五个月,怀朔城却已经几易其主。
场间众人听到尉景所言,也不免升起了时光倥偬的虚幻感觉。
凉风吹拂,天上皎月如银盘,朦朦月光挥洒,似青纱笼罩下来,勿需灯笼火把,就照的校场之内鳞光片片。
裴昇这才恍然惊觉,原来此时已过八月十五仲秋。可惜的是这个时代还未有过中秋节的定例,只在南方地区有些赏月的风俗。而在北境,秋季更为出名和重要的节日是中元节和重阳节,身处军旅之中,安稳过节真是奢望了。
郦道元慢腾腾的从躺椅上爬起来,略带惊奇看向裴昇,“这个时候你不留在怀朔城,反而回来此处?”
裴昇瞥了一眼郦道元没有回答,对黑獭小声说了几句,他点了点头拔腿就跑,片刻之后捧着两件物事回来。
郦道元顿时双目圆睁,忽的冲上前,不可思议的看向黑獭手中物事,“这不是丢弃在荒原上了吗?你是何时把它们寻回来的。”
裴昇接过黑獭手上的漆纱笼冠和旌尾节杖,将它们塞回郦道元手中,“那日未离开许久,我就叫人回去捡起来了。已经命人清洗干净,郦侍郎留着做个纪念罢。”
说罢,轻轻拍了拍黑色笼冠,“莫要再想洛阳了,你看这节杖,若不是我有意寻回,此刻它已经如残枝枯木一般随风雨腐朽了。”
郦道元抚摸着节杖的手指微颤,他忽然无声的笑了一下,然后看着裴昇。
“小子你生辰几何?”
裴昇默默算了算,开口答道:“应是永平元年(公元508年)。”
“什么!”一旁黑獭大惊失色,他猛地跳了起来,指着裴昇手指颤抖的比郦道元还厉害,“阿兄你居然比我还小?”
“我可是正始四年(公元507年)生人,比你还大了一岁!”
“哦。你现在才知晓吗?”裴昇笑着指了指尉景和娄昭,“其余人可都知道,他们怎生没有和你说呢?”
“嗷。那我不是白叫了你这么久阿兄吗?”
“嗯?白叫?”裴昇面色沉了下来。
黑獭顿时一个激灵,“不,没有白叫,阿兄永远是我阿兄!”
郦道元望着裴昇忽然出神,他也未想到裴昇方才年满十六,而后正色说道:“自古以来,男子年满二十方可加冠。但是在这烽火战事之时,亦是多有刚束发就加冠之人。”
裴昇心头一动,知道了郦道元的话外意思。
“按道理,加冠之事本该由你族中尊长来实行,并且广宴宾客,作为见证。但是我听闻你自幼失怙,辛苦抚养你长大的阿翁亦于去年病故,族中再无他人。”郦道元捋了捋颌下长须,“老夫这年龄应该与你阿翁相仿,容我妄自尊大,今夜为你加冠。不知道你以为如何?”
“长者赐,不敢辞。郦公一代名士,能得郦公亲手为我加冠,这是我的福气与幸运。”在古代除了族中德高望重的耆老,另外有资格为你加冠的就是你的老师了。
正所谓天地君亲师,对于郦道元来说,不管他出于何种心思,一旦传扬出去,让别人知晓裴昇是他亲手加冠的,必然会把他们当做亲生师徒看待。这恐怕也代表着,郦道元已经打消了回洛阳的心思了。
而对于裴昇来说,有这么一个青史留名的名士加冠,傻子才会拒绝呢。
“如此甚好,既然加冠,那就需要先取字,不知道你家中可曾先行取好了?”
“未有。”裴昇翻了翻原主的记忆,似乎祖父曾经说过等二十岁加冠会依照家谱给他取个好字,结果却是他未能支撑到裴昇二十成人。
“善,那就容我一思。”郦道元开始捻须苦想起来,甚至绕着将台踱起步来,忽的,他抬头看向天上皎皎明月,恍然大悟。
“昇,《说文》解曰:日上也,同升,意乃初升太阳。”郦道元面向裴昇,振振有词,“既然你名为昇,字中也应该带有日光之意。《易经未济卦》曰:君子之光,其晖吉也。《荀子天论》也有言:故日月不高,则光晖不赫。所以我认为字中当有晖字。”
说到这里,郦道元不由的停了下来,状似在询问场中众人意见。
这校场上几人,除了娄昭读过些书,其余人连郦道元刚刚那番话都听不明白,哪敢有什么建议。
裴昇立马知趣的凑上来,“先生所言甚是,还有呢,总不能取个单字吧?”
“哼,急什么,自然还有。嗯,你觉得元字如何?”
“元晖?”裴昇把这两个字合在一起默读了几遍,听起来怎么有点像北魏宗室?
“元,始也。《尚书益稷》有言:元首,君也。这不就与《易经未济卦》所说的:君子之光,其晖吉也对上了?且音调平仄朗朗上口,你可有何不满?”
“不敢,谢过先生赐字。”裴昇俯首大礼参拜感谢。
郦道元微笑颔首,随即解下了自己头上的平巾帻,伸手拍了拍裴昇,“来,低下头。本该为你带新冠的,但是仓促之下也无处可寻冠带,你将就先带我这旧冠,待日后自己再换一个。”
说罢,将平巾帻带到了裴昇头上。
“既然我为你加冠了,日后你可称我为师。”郦道元眯眯笑,看着头戴平巾帻后,平添几分文气的裴昇。
“是,先生。”裴昇再度下拜,认下了这个师徒名分。
一边的黑獭看的眼馋,突然说道:“郦先生,我都年满十七岁了,你也帮我加冠,取个字吧!”
“额……”
郦道元面皮一动,看了看黑脸上满是期待的黑獭,这小子不是故意来捣乱的吧?自己刚借着加冠之事和裴昇拉近了关系,这小子就蹦出来,非要把这月下加冠独一无二的妙事变成寻常事吗?
见郦道元沉默不语,黑獭马上开始了自己最擅长的粘人功夫,惹的郦道元不胜其扰,最后只能答应下来。
算了,一个也是加,两个也是加,郦道元无奈,只得看着黑獭沉吟半响后问道:“你觉得黑獭好听吗?”
“好听啊,黑獭有啥不好听的,獭在水里游的可快了,我都赶不上。”黑獭歪了歪头。
“黑獭过于粗俗,你与其取字,不若改名。黑獭,獭音近泰,《论语尧曰》有言:泰而不骄,威而不猛。”郦道元拍了拍黑獭的肩膀,“你就改名为宇文泰,小字黑獭如何?”
黑獭愣愣的看了看其他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就改名了?自己阿父知晓后会打自己吗?应该会吧!
身后尉景一声大喝,“呆着作甚,还不赶紧拜谢郦先生?”
黑獭这才如梦方醒,赶紧下拜道谢。
“加冠之后,就已成人,今后不可再做小儿形状了,知道吗?”郦道元看了看自己被黑獭扯的歪斜的衣袍,赶紧嘱咐道。
宇文黑獭,不,从此应该称为宇文泰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明悟,似乎真的瞬间长大一般。
不过,接下来他就把头一低,“先生,我的冠呢?”
“这,我只有一个冠,已经给你家军主带上了!”
“不行,我也要有!那个漆纱笼冠,我看就很不错!”
“那是裴昇刚刚还给我的!”
一老一少又开始嬉闹起来。
最后无可奈何的郦道元只能用枝条编了个草冠,给宇文泰戴上了。
月光之下,众人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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