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大片的乌云遮掩了天空。
怀朔城和乱军营寨像是海中两座孤岛灯塔,散发着晦涩光亮,而两者中间则是看不清的海洋,黑寂无声。
忽的。
一支火把撑起了小小亮点,亮点飘忽不定,绕着城墙开始画圈,但是却谨慎的保持距离,只在城墙弓手射程之外移动。
“阿斗泥,你可能射掉他?”
贺拔岳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此人甚是狡猾,偏偏在三百步外,我力有不逮。”
贺拔胜眉梢一挑,“看来不是什么小人物,保持如此精准的距离,必然是知道你曾三百步外射中卫可孤。”
那支火把转了一圈之后,旁边陆续又有新的火把亮起,星星点点聚成了一大团的光亮。
正对怀朔东门。
“他们莫不是想夜里攻城?”贺拔胜与贺拔岳对视一眼,俱是不敢相信。
这个时代除了贵人世家大族没有夜盲症的困扰,像这些底层兵卒几乎都不能夜间视物。
这乱军为何如此胆大,他们就不怕自己大军还没攻上城墙,就因为看不清东西而混乱失控吗?
“速速去唤醒兵卒们,把兵力调来防御。”纵然如此,贺拔胜也丝毫不敢懈怠,赶紧下达军令。
不久之后,一众将领也齐聚东城墙头。
“破胡,你觉得他们这是何意?”贺拔度拔眼神同样透着不解。
“可能是虚张声势,疲兵之计。乱军故意大张旗鼓,摆出攻城架势,来影响我军兵卒正常休憩。”贺拔胜思索半天,也只能想出这么个解释来。
……
“两位高车王,可还敢带兵再冲一次啊?”
火光之下,破六韩孔雀身影飘忽。
“大王容禀,我部族之人大多夜难视物,恐无力完成如此艰巨任务,请大王恕罪。”斛律金下马参拜,嘴上说着恕罪,脸上却神色安静。
“平南王,我部族日间六轮攻城,死伤太多,营中堪战之人只剩千人……”西高车族首领斛律野谷禄闻言则是惶恐。
破六韩孔雀目光在身前两人之间来回闪烁。
似是感觉到了什么,斛律野谷禄把背弯的更低,简直就是谦卑到了极点,丝毫不顾身后自己部族之人失措的眼光。
“西高车王,既然你还有千余壮士可战,何不再冲杀一回?毕竟你白日里差点就能破城了,今夜一鼓作气,弥补白日遗憾,岂不快哉!”
“大王!请垂怜我小小西车部族!”斛律野谷禄面色更苦,心中大大懊悔为何白日里要白白消耗自己那么多的兵力,导致如今说话背都不能挺直。
“西高车王讲笑了,你族中两万余户,人口众多,怎会在意这区区千人兵卒,纵然今夜打没了,明日一声呼唤,又是一军兵卒聚成。去吧,本王亲自在此为你助阵呐喊。”说罢,对着手下属吏吩咐,“起长号,擂鼓!”
悠悠号角声像是催命符一般环绕在斛律野谷禄耳中,他求救般的看向斛律金,只见到斛律金低垂眼眸,似是出神。
“唉。”
斛律野谷禄无可奈何,长叹一声,返回营中,催促白日残存的千余兵卒出营攻城。
“真的要攻城!”贺拔度拔目光凝视城外。
那里正有一条火龙似是从中间那团巨大火光中分离出来,然后分散成长长弧线涌向怀朔。
“夜间攻城,我只怕他们连门都找不到!”贺拔岳一声嗤笑,随即带着手下弓手上了马面,蓄势待发。
“与白日不同,连云梯和冲车都没推,只有些撞木和飞梯!”贺拔胜面色也变得轻松,这般的攻城之势,在当初卫可孤围城之时,就曾经反复上演,事实证明这几乎不可能攻下怀朔。
“还是莫要松懈!”宇文肱正色道,随后大手一挥,身后三子也各赴自己岗位,等待乱军攻城。
“期弥头,你在想些什么?”宇文肱回身却看到独孤如愿伫立原地,眉头紧锁,若有所思。
“我总有些不安在心头。”
独孤如愿想了好一会,最终一无所得,只能摇了摇头,抛弃了脑中疑虑,带着自己所部弓手上了城墙另一边的马面。
“左翼放箭!两轮!”
“右翼放箭!两轮!”
“投掷雷石!”
“止!”
如同怀朔城头众将所预料的,这波攻势轻松的就化解了,面对着局部战场数量并不处于弱势,白日打赢后士气高涨,同时还占据着有利地形,居高临下的怀朔守军,仓促来袭的乱军几乎是一触即溃。
在丢下了大半尸体之后,惊惶失措的乱军就像潮汐一样,又落了回去。
“不准退!”
破六韩孔雀冷冷吐出三个字,昂着头看着从怀朔城头退下的高车兵卒,“高车王,我希望你能身先士卒,相信众兵士看到自家首领、自家大王能与他们一同冲锋先登,必然会士气高涨,战心重炽!”
“高车王,你也是这般想的吧!”说罢,目光轻轻压在斛律野谷禄身上,犹重千钧。
“我!”
斛律野谷禄语塞,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此刻心中已经被懊悔填满,若不是自己好大喜功,非要逞英雄般的强攻怀朔,怎会落到眼前境地!
“大王,真的不能再打了,再打部族就要散了……”
斛律野谷禄浑浑噩噩的走向阵前,身边仅剩的几员部族豪帅头领纷纷来劝,“大王千金之躯,更不可亲自上阵。那破六韩孔雀是要置你于死地啊!”
“为今之计又能如何?”斛律野谷禄眼神恍惚,而后渐渐凝聚,变得清明起来,“为了个大王虚名,耗费我族中数千壮士性命。我真羞耻为你们酋长首领!”
他看向自己族人,轻声说道:“若是此战我不能归来,你们就带上部族,投奔斛律金。他才是个好首领,懂得保全自己族人的好酋长。”
“大王,何以言此!”众人听闻之后骇然失色。
“来,举我大旗!捉刀持矛,随我冲杀!”斛律野谷禄却不再言语,抓起一只长矛,一边奔跑,一边沿途呼喊。
原来被杀退下来的溃兵中渐渐躁动起来,嘈杂之声也愈发响亮,到了最后居然汇成了一句震天呼喊。
“高车!高车!”
声音漫过城头,漫过天际,在这片旷野军镇上方响彻。
于是乎,在斛律野谷禄带头冲锋之下,新一轮的攻势开始,士气和热血似乎又重新回到了高车族兵卒身上。
但是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
在热血过后,疲惫和不能视物的混乱冲锋又重归现实。
独孤如愿如同机械一般的挽弓发箭,安静的收割着眼中一条条鲜活生命。
随着攻城之人纷纷倒下,他们原先整齐的呼喊也变得稀落,但是却有另外一重响声杂在其中,而且渐渐变强。
“不好!”
独孤如愿停住手中动作,侧耳倾听,心中陡然大怖,连声高呼,“敌军在攻西城,西城有喊杀声!面前不过是声东击西之计!快去西城,快去救援西城!”
呼喝之时,他便从马面上撤下,带着自己所部弓手奋力往西城跑去,丝毫不顾眼前的高车残兵了!
愕然,惊醒,悔悟,愤怒,焦急,无措。
种种神情在怀朔一众守将脸上浮现,简直像是打翻了调色盘。
城头的守兵,像拍起的巨浪还未到顶点就匆匆落下,又簇拥着一起冲向西城。
唯剩下几队兵卒还在原地继续收割着无头苍蝇一般的高车残兵。
听着城头喊杀声渐消,斛律野谷禄瘫倒在墙根底下,看着那高耸的城头,不禁伸出手来捉摸,似乎遥不可及,又似乎触手可及,他嘴边只有喃喃一句,“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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