汗珠沿着裴昇下颌流下,浑浊的水滴很快就沁入干燥田地里。
裴昇将手中割断的麦杆拢了拢,丢在田边的麦堆上,然后挺起身子,缓解了一下一直弯腰带来的酸痛。
有风吹来,一阵阵金黄的麦浪翻滚,沽水两岸大片的麦田,里面有很多身影如裴昇一般正弯腰收割。
头顶的太阳独属于八月的毒辣,虽然有风,但是更觉得热浪滚滚,面皮被烤的发烫。
裴昇用手抹了抹脸上汗水,没想手掌沾到了麦芒,一下子扫到脸上,像被刀子割一样,汗水再一浸润,又疼又痒,简直难耐。
“上阵冲杀也比不过刈麦来的累啊。”
裴昇无奈的摇了摇头,但是看到自己这列麦才刚刚收割了不到一半,身边左右的李虎和窦泰都早已经超过自己了,不由的埋下头来继续收割。
要是能有什么农具器械能提高收割效率就好了,裴昇一边哀叹,一边奋力向前,因为就连不远处的四十老朽段荣都快赶上他了!
“军主,燕州上谷有紧急军情来报!”
一声呼喝随着马蹄声远远传来,马匹刚来到麦田前,上面单手高举文书的哨探立刻勒马跃下。只是他环顾了一圈,看到的俱是身穿布衣埋头干活的人,一时间竟找不到裴昇。
裴昇从麦田中探出头来,对他招了招手。
哨探急忙上前,小心的沿着田埂在麦田里穿梭,好不容易才将军情文书递了过去。
须知道,无故损害庄稼粮食,在军中可是大罪,哨探自然不想被惩罚。
裴昇接过了文书,却满不在乎的一把塞入怀中,笑着对左右闻声伫立观望的窦泰等人说道:“不急,先收割粮食要紧。”
而后对着待在原地的哨探,指向一处还未有人收割的麦田说道:“卸甲卸甲,你负责那处,一起收割!”
哨探摸了摸脑袋,自己不是来送情报的吗?但是看到眼前热火朝天的丰收景象也毫不犹豫的脱掉甲胄,赤膊上阵。
大人觉得收割粮食累人,小孩就没有这些感觉,他们俨然把这麦田当做了玩乐场一般。
段韶跟在他老父后面捡着收割时遗漏的麦穗,一脸的不开心,他倒不是不喜欢做这农活,只是因为他老父割的太慢了,导致他现在进度大大落后于其他的小伙伴。
你看,不远处的高澄小屁股翘的高高的,一直俯首捡麦穗,头都没有抬起来过,还不是因为他姨丈高欢割的快吗?
“阿父,你能不能快些啊,我都落到最后面了。”段韶实在按捺不住,着急的原地转圈。
“你这竖子!你阿父我可是个文吏,哪里比的上你姨丈他们有气力!”段荣一手扶着老腰,一边喘气呵斥。
“阿父,要不我来刈麦,你跟在我后面捡麦穗吧?”段韶忽然灵机一动,想出来绝妙主意,他拍了拍自己已经小有肌肉的胳膊,得意的说道:“这样阿父你也不会累着了,我的速度也能赶上其他人了。阿父,你说好不好?啊,阿父,你抽麦杆干嘛?”
“阿父,你别打我…啊…”
伴随着段韶凄惨的哭喊声,远处涌来了大片女眷,提桶担水,沿着田埂,撒入麦田。
“来喝些凉水,吃些箪食,歇息了~”
“阿母!”段韶揉着屁股,一瘸一拐的扑向自己母亲。
娄信相摸了摸段韶的脑袋,“铁伐,又做甚么事惹的你阿父生气了。”
段韶哼哼唧唧不敢说话。
“这竖子!”段荣喝了一大碗水,畅快的吐了一口气,“居然要我跟在他屁股后面捡麦穗。郦先生白教你那么多礼仪了!”
娄信相哭笑不得,象征性的拍打了几下段韶以示惩戒,然后抬头看向茫茫麦田。
“今年这麦子长的真好,收成肯定不差,这下不用担忧粮食不足了。”
“是啊,吃了一个冬天的肉,着实是吃腻了。”
“阿母,等收完麦了,能不能做些新糖来吃,我许久没吃甜食了。”段韶在娄信相怀里趴了一会,感觉到自己老父好像已经消气了,又偷偷出声说道。
不想一抬头正好看到自己老父瞥过来的眼神,顿时吓的又把头埋进老母怀中。
……
就在御夷镇兴高采烈的收获粮食时,燕州上谷却是另一番情形。
“杜大郎,我也没粮食了!”一个粗糙汉子掏出破旧口袋,翻出袋底,对杜洛周展示,脸上神情难堪,“要不,你再去问问别家吧。”
身材不高,但是颇有几分雄壮的杜洛周抬起眼皮轻轻扫了一眼,随即低下头来,轻声说道:“谢谢阿兄。”
然后转身离开了面前连茅草屋都称不上的窝棚,窝棚前的男子情不自禁的跟着杜洛周走了几步,却又面色难看的止住了步伐。
杜洛周走的很慢,离开容易,可又能去何处寻找到吃食呢?
他抬头看去,一大片低矮窝棚挤在一块,潮湿的地面热气蒸腾,但是又因为空气不流通而积郁在窝棚上方,置身这片区域,又闷又湿。
窝棚区里来来去去的都是些形容干瘪的六镇流民,很多人骨瘦如柴,衣不蔽体,他们也不知道要干嘛,只是无措的在路上走着。走着走着就一声不吭的倒下,甚至地面上早已经横七竖八的躺着许多不知道是生是死的人。
杜洛周辨了辨方向,准备再去找一个与自己一般柔玄镇出身的镇兵同袍家中借粮,但是正要迈步时,忽又长叹一声,只怕他家里也无余粮了吧。
杜洛周就这般呆在原地半响,又想起了家中饥饿的老母,咬了咬牙,向居庸县城走去。
这一大片的窝棚其实就是沿着居庸县的外城墙搭建的,杜洛周七绕八绕,钻出窝棚区,抹了抹自己身上脏的不成样子的衣裳,低着头顺利走进了县城。
这不禁让他长松了一口气,今日不知道为何,门口看守的兵卒居然不在了。
“走啊,听说县中大豪寇氏庆贺母亲杖朝之寿,在府门前大摆宴席,凡是过去庆贺的,都能白吃一顿!”
“还有这等好事,快走快走,寇氏可是一等一的大族,不知道这次又烹调出什么美食!”
杜洛周正站在道边思量该去哪里讨食的时候,却被身后两个匆匆跑过的人撞了一跤,未等他找这两人算账,就听到了从风中传来的他们交谈的只言片语。
杜洛周顿时面露喜色,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沿着刚刚那两人的方向也埋头跑去。
不多时,他就来到县城最中心的位置,此时这里已经人声鼎沸,好不热闹,仿佛整个县城的人都聚在这里了,甚至他还看到原本应该守城的兵卒也挤在人群里探头探脑。
“劳驾,让一下。”杜洛周小心的从人群之中挤进去,许久未洗漱导致的身上臭味,惹的他经过的人群一片骚动,纷纷掩住鼻子侧身闪避。不过这也让杜洛周得以顺利的挤到最前排。
只见一条条长方形案几沿着寇氏大宅外墙排开,案几下铺着精美的白色镶边芦草席,杜洛周没有去数到底有多少张案几,他的眼神已经深深被案几上的食物给吸引了。
各色各样,堆砌成小山模样,香味顺着微风浮动,有肉有饼,有果蔬,还有紫色的、黄色的、干的、稀得、带汤的其他各种食物,这些新奇食物杜洛周根本不认识,他只是贪婪的看着肉和饼,一只手攥成拳头用力按压腹部,来抵制住不断抽动,开始剧烈分泌酸液的胃部。
府门正中撑着一个白纱帷幕,帷幕下是一张摆有十四种食具的漆案,案边左右各有七名仆役排成两列,每人手中分别捧瓶、盘、勺等物。
案后坐着一个年近五十的老者,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看着眼前汹涌的人潮,他的身边是一位刚束发的少年郎,此时正小口啄饮着一碗清酒,身后有两名仆役正不停给他扇着风。
“阿父,这府外也太热了些,何时才能结束,清酒也不解渴,我要回府里纳凉去。”
“痴儿,你要学会品味眼前滋味。”老者对着少年轻声说,手指轻点周围人群,“我以前年少时也不懂,但是现在每每看到眼前这般景象,我就如饮下浆酪一样,浑身舒坦。”
“说到底不过是些愚民氓首而已,有什么滋味。”少年颇有些不解。
“你不懂呐,你不懂。”老者摇了摇头,抬起手,顿时身后一个仆役躬身上前,递过了一杯斟好的清酒。
老者一口抽干杯中酒,然后继续饶有兴趣的四处环看。
杜洛周盯着肉饼看了许久,才陡然清醒。他连忙上前,刚走几步,就被几名青衣壮丁拦下,他们排成一圈,挡在了寇氏老者和县内平民之间。
“退后,退后!”杜洛周被推搡着连连后退了好多步。
“这位贵人,我听闻只要替寇大豪恩母庆贺生辰,就能换得一顿吃食?”杜洛周弯着腰,双手紧张的握住,眼看就要被推回到人群之中,急忙壮着胆子出口。
“是有这么一回事。你是何人?怎生穿的如此邋遢?莫不是刚从茅厕里爬上来的?”壮丁夸张的捂住鼻子,瓮声瓮气的说道,惹的周边众人轰然大笑。
“小人……小人是柔玄镇来的,听闻寇大豪为母庆生,特来祝贺。”杜洛周低着头轻声说道。
“柔玄镇?那不就是被东迁的六镇乱民吗?”壮丁冷笑一声,伸手挥舞,作驱赶状。
“你们这些贼兵贱民,自从你们来了居庸,搞得城外一片乌烟瘴气!乃公出城一趟,都能踩到你们拉的矢。果然能拉出那种矢的人,也如矢一般臭。”壮丁一边说,一边用手中短棍戳着杜洛周胸口。
“你们不该留在我们燕州,朝廷让你们去的是定州,赶紧滚滚滚,这里没你们吃饭的地方。”
“我!”
杜洛周气急,猛然抬头,正要出声辩驳,但是在看到他背后的吃食后,又变了脸色,再次低下头小声,声音颤抖着说道:“贵人说的是,我们是乱民。不该待在燕州,我只求贵人开恩,小人今日是特地来贺寿的。”
壮丁还要继续出言讽刺,不想背后传来了一声咳嗽。
“只要来我门前,都是客人。我平日里教你们要知礼仪,为何如此粗鲁?”
壮丁连忙转身,脸上堆出如花的笑容,“家主说的对,小人不知礼,该罚该罚。”
“呵。”
帷幕下的老者不置可否。
壮丁躬身良久才抬起身子,而后扫了杜洛周一眼,“哼,既然来贺寿,那你要献上什么贺礼?”
“什么……贺礼?”杜洛周一脸茫然。
身后传来一声嗤笑,壮丁顿时心中一紧,糟糕,家主明显是不满了,得赶紧耍弄这小儿一番让他开心,不然待会受罚的就是自家了。
他立刻变的神情峥嵘,一把推倒杜洛周,“没有贺礼?那你如何替贵人尊母庆生?我看你就是来消遣乃公的,兄弟们,打!”
随即身边几名壮丁一拥而上,抽出短棍冲着杜洛周打去。
杜洛周双手上下遮掩,但是也挡不住四五条胡乱抽来的棍影,加上久未饱食,顿时被抽的蜷缩在地上。
外围原本汹涌的人群,眼看着杜洛周被殴打,连忙闪避,却无一人出声,好似被投石惊动的鸦群,散开之后,又停在远处默默围观。
“快让个位置来。”其余壮丁纷纷起哄,更有人摩拳擦掌,准备加入战团。
“让给你了。”一个壮丁似是打累了,退了下来,伸手对着之前喊话那人招了招手。
趴在地上的杜洛周,瞅准这个机会一个咕噜从地上爬起,而后就是几个箭步,埋头冲过了壮丁的包围圈。
冲向了……
案几上小山一样的饼,他快速的抄了几张,然后塞进怀里,转身冲着另外一个方向拔腿就跑。
老者愈发不满的看着眼前乱糟糟的情形,觉得自己雅兴顿消,连手中清酒也没了滋味,他不耐的对着手下壮丁扈从高声厉喝。
“贼果然就是贼!抓住他!打死勿论!”
一众壮丁赶紧卑躬告罪,而后一窝蜂的朝着杜洛周逃跑的方向追去。
……
及至夜幕降临。
杜洛周浑身青紫,一瘸一拐的挪向自己家中。
窝棚无火无灯,看着黑洞洞一片。
“阿母,今日有吃食了,我……”杜洛周从怀中掏出了碎成半块不成形状的胡饼,摸索着走进自己家中。
“我寻到了半块饼,阿母你快来吃。”
杜洛周朝着地上一团黑乎乎的身影摸去,但是片刻之后手就僵住了。
因为摸到的温度,比自己手中的饼还冰冷。
半块饼无力的掉落在地上,歪歪斜斜滚了一圈,而后倾倒在了污泥之中。
杜洛周愣了很久,随后才呜咽着把头埋进土里,低低唤了一声又一声,“阿母!阿母……”
污泥入口,苦涩难食。
……
孝昌元年(公元525年)秋八月癸酉。柔玄镇人杜洛周率众反于上谷,号年真王,攻没郡县,南围燕州。——《魏书》帝纪第九肃宗纪
仅仅投降了还不到三个月,六镇军民再次在河北之地,掀起了狂风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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