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神威科技

  待周肆将罗勇处理的差不多时,被误导的李维陨也返回了现场。

  周肆丢下手锯,脱下沾血的手套,开口问道,“你那边有什么收获吗?”

  “还能是什么,跟垃圾场一样的房间,里面塞满了各种生活垃圾,还有一些葡萄糖注射液、生理盐水袋等医疗垃圾。”

  李维陨不太想回忆那里的场景,情况恶劣的令人胃部翻涌。

  “他把另一个房间改造成了自己的工作间,我从里面搜出了一些手术器具、麻醉剂等东西,他应该就是在那,对自己进行了改造。”

  其他队员走入巷内,接替周肆收拾起了现场,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做了,每个人都很熟练。

  周肆低头沉默不语,李维陨则站在原地反复吞吸着烟雾,看得出来,罗勇这招弄得李维陨有些焦躁,即便事件已经结束了,仍然不得安宁。

  “所以……他就那样,用神经纤维仿生线,硬是把自己与化身躯壳连接在了一起?”

  李维陨的眉头紧皱,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和周肆处理离识病了,可每一次亲身接触这些癫狂的病患后,李维陨的世界观都不免地受到一定的冲击。

  “离识病的病患们,在抵达晚期阶段时,都不免会面对一个问题。”

  周肆像是在回答李维陨的问题,又好像是在自言自语,“究竟是化身躯壳中的自我是真实的,还是作为自然人的自己是真实的呢?”

  队员们紧急处理了一下罗勇的伤口,将他置放在担架上,费力地从巷子里抬了出来。

  埋设在体内的神经纤维仿生线被缠绕在了一起,这令罗勇看起来就像发芽了一样,浑身长出密密麻麻的白线。

  将罗勇抬到周肆身旁时,队员们的动作停顿了一下,让周肆可以好好地审视一下罗勇的状态。

  罗勇保持着昏迷状态,他看起来已经很久未打理个人卫生,头发已近披肩,油腻腻地纠缠在一起,指甲长而尖锐,缝里藏着难以名状的污垢。

  他的病态形象昭然若揭,就像一个久未见天日的暗夜生物,面色苍白而阴冷,肌肉萎缩不均,宛如一具尚存气息却仿佛已被风干的朽木,景象惨不忍睹。

  “他已深陷这种病态的化身连接中,时间太长了,已使他的身体因长期静滞而出现了明显的病变。”

  周肆分析道,“病患们沉溺于化身躯壳的虚幻世界中无法自拔,如果不是肉体尚存一丝生理需求,他们绝对不愿从化身梦境中苏醒。”

  这样的形容让李维陨想起一部老电影,里面有那么一句台词曾这样说过,有些人的睡去是为了醒来。

  李维陨的焦虑感更强烈了,他试着开一个不好笑的笑话,“现在罗勇看起来就像一个死人,而你是一个正为他收尸的法医。”

  周肆没有附和李维陨的冷笑话,就像没听见他说话一样,周肆谨慎地抬起了罗勇的手臂,在那萎缩的肢体上,找到了一排排发青的针孔。

  “你说,你在他的住所,找到了许多葡萄糖注射液,还有生理盐水袋?”

  “嗯,怎么了?”

  周肆点评道,“那应该是他的食物。”

  “食物?”

  “随着离识病的恶化,病患那扭曲的意识将与原本的肉体,将产生剧烈的冲突与排斥。”

  周肆冷酷地陈述,“这会触发一系列的并发症,厌食症不过是其中之一。”

  “病患在内心深处拒绝接受自己的人类本质,然而却必须依赖人类的生存方式维系生命。

  每一次的进食,对他们来说,都是一场自我折磨的精神酷刑,随着这种厌恶感的不断累积,他们的畸变意识与原本的肉体将愈发疏离,如同两条平行线,永远无法相交。”

  李维陨的眉头拧在了一起,“因此,靠这种东西维系生命吗?”

  周肆挥挥手,示意队员们把罗勇抬走,罗勇的精神状态很糟糕,肉体也没强哪去,唯一称得上幸运的是,他还没对自己进行那些残忍的截肢,亦或是更换皮肤、脏器等行为,仅仅是植入神经纤维仿生线的话,还算不上致命。

  两人就这么站在一起,望着队员们将罗勇抬上车,送往医院。

  李维陨觉得自己放松了不少,吸完最后一口,将烟蒂随意地丢到一边。

  烟雾缭绕中,李维陨眯起眼睛,低声道,“周医生,这件事应该没那么简单吧。”

  “先上车。”

  周肆直接朝着李维陨的警车走去,李维陨站在原地愣了一下,随后无奈地笑了笑,周肆总是这样,搞得好像自己才是那个随叫随到的顾问,而周肆才是监察局的组长。

  李维陨坐进驾驶位,旁边,周肆已在副驾驶的位置上静默地等待了。

  周肆的双目紧闭,像是睡着了,但李维陨知道,周肆并未入睡,只是在沉思,一声不吭。

  李维陨的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他喜欢工作时的周肆,总是充满激情与一定的幽默,而工作之外,周肆就像开启了节能模式一样,冷冰冰的、死气沉沉。

  他知道,周肆对他没有敌意……周肆对任何人都没有敌意。

  周肆之所以会是这副性格,一切还要追溯到四年前的那场事故。

  李维陨时常会对周肆感到同情、惋惜,他不止调查过周肆的相关资料,还翻阅过周肆的社交媒体。

  在那场事故前,周肆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幽默风趣的家伙,他经常会在自己的社交媒体上发一些有趣的生活小故事,但在那场事故后,他的社交媒体就再也没有更新了。

  那巨大的人生转折不止改变了周肆的人生、事业,连带着他的性格也一并扭曲,似乎曾经的周肆已经彻底死在了那场事故中,如今活下来的,仅仅是一个空有皮囊的行尸走肉,其下的灵魂早已迷失。

  李维陨有些难以忍受这令人焦躁的宁静,至于抽烟,他今夜已经吸食够多的尼古丁了。

  就在李维陨想播放些歌曲打破这份沉默时,周肆主动说话了。

  他依旧闭着双眼,发号施令道,“先送我回诊所。”

  李维陨侧头瞥了周肆一眼,不悦道,“我是你的司机吗,周医生?你就不能自己开?”

  周肆说道,“我之前被诊断出了精神问题,依法终身禁驾。”

  “依法?”李维陨讽刺地笑了,“这时候你倒开始讲法律了?”

  周肆沉默了几秒,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他转移话题道,“相关的资料已经调出来了?”

  “早在我们定位到他的位置时,就已经调出来了。”

  “他的名字叫罗勇,曾是一位化身劳工,服务于智匠人力公司,你也知道这种大型人力公司都是做什么的,他们利用识念网络,把罗勇的意识上载至远在非洲的化身躯壳,进行基础建设工作,又或是流水线作业。”

  周肆轻轻地点头,这和他猜测的人物画像差不多。

  早在几天前,周肆第一次发现疑似失控化身在城市里行动后,他就召集起李维陨,准备起了今夜的这场行动。

  “根据这些资料,你如何评价罗勇?”周肆冷冷地问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无需拘泥于形式和对他人的尊重,直接说出你的想法。”

  李维陨深吸了一口气,目光坚定地盯着前方,“他不过是一个处于社会底层、被边缘化的人,还能有什么特别的评价?”

  他猛地发动汽车,载着周肆在街道上飞驰,目光四处扫视,最终落在后视镜上,看着自己那双锐利而深邃的眼睛。

  “随着识念技术的不断进步,空间距离对人类来说已经不再是障碍,”李维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说道,“只要识念网络覆盖的地方,人类的意识就能轻松上传到化身躯壳中,迅速抵达目的地。”

  他继续以冷静客观的口吻分析道,“化身劳工是这项技术发展的必然产物,它极大地提升了人类的生产力,使得全球各地都陷入了疯狂的大开发。”

  “这也打破了市场的平衡,”周肆平静地指出,“在铵言市,雇佣像罗勇这样的化身劳工的成本,足够我们从东南亚雇佣三名相同的劳工了。”

  “所以,罗勇在一年前被解雇了,”李维陨回想起资料上的信息,淡淡地说道,“如果你关注新闻的话,就会知道智匠人力正在将业务重心转向东南亚地区,那里的化身劳工成本更低、效率也丝毫不逊色,毕竟,借助识念网络和化身躯壳,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参与到全球各地的建设项目中。”

  周肆低头思考,片刻的沉吟后,他说道,“李组长,既然如此,你不觉得罗勇很奇怪吗?”

  “当然,我当然知道他很奇怪了,这种肉体改造的疯子可不多见。”

  李维陨专注于开车,即便已经是深夜了,街头的车辆也不见少,某些路段甚至还有些拥堵,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铵言市如此发达,每天都有数不尽的人来到这,又有数不清的人离开。

  深呼吸,李维陨把刚刚在外面未能说出的话,说了出来。

  “以罗勇的受教育程度,他根本没有能力对自己进行安全的非法改造,”李维陨继续说道,“你也看到了那些埋设的神经纤维仿生线,如果真的是罗勇自己弄的,他只会把自己弄得千疮百孔。”

  “有人帮罗勇进行了非法改造,”周肆接着他的话分析道,“而且罗勇自己可没有足够的资金去弄这些材料,以及这具化身躯壳……更不用说这还是一具未注册的化身躯壳了。”

  周肆平静地指出,“最重要的是这具未注册的化身躯壳。市面上所有的化身躯壳都在高墙大系统内注册过,每一具未注册的化身躯壳在黑市里都能卖到天价。一个失业的化身劳工,社会的底层人士,怎么想他都和这些东西沾不上边。”

  周肆总结道,“一定有人帮了他,我们需要查查罗勇是从哪里获得的资助。”

  “资助?”李维陨好奇地问道,“你觉得会是什么样的人在资助罗勇?”

  他有些不解,再次发问,“资助这样一个小人物有什么好处吗?”

  “是啊,有什么好处呢?”周肆自言自语,一副苦恼的样子,“或许这就是更深层的问题,等待我们去探寻了。”

  李维陨沉思了一阵,低声道,“持有未注册的化身躯壳是重罪。”

  周肆轻声道,“我知道,所以这起案件远没有结束。”

  李维陨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什么,他侧过头,此时周肆已经睁开了眼睛,正望向车窗外。

  夜幕低垂的城市中,车辆缓缓拐上高架桥,城市的霓虹灯如同繁星点点,照亮了这座不夜城,而在这繁星之间,一座巍峨的参天大楼如同巨人般屹立,它高耸入云,仿佛要触摸星辰。

  这座大楼的高度令人叹为观止,足足有四五百米,它就像是城市中的一座山峰,俯瞰着周围的一切,建筑的外观由精致的金属框架与晶莹剔透的高强度玻璃构成。

  当室内的灯光亮起,光芒在玻璃幕墙内反复折射,形成一道道绚丽的光束,使得整座建筑如同被点亮的水晶塔,璀璨夺目。

  在那烁目的光芒中,一个独特的发光标识引人注目,它像是一对展开的双翼,又好似一双向下张开的双手,仿佛是要捧起什么。

  翼手的标志忽然开始移动,数不清的光点碎裂开,从水晶大厦之上移走,它们变成了连绵的流星,自城市的上空移动、变形。

  那是一片浩渺的无人机群,宛如夜空中的群星,以规律的阵列划过城市的上空。

  每架无人机都闪烁着光芒,熠熠生辉,数不清的光点仿佛细密的像素,一点一滴地拼凑出一幅巨大的光影画面,覆盖了整片楼群,如同一幅璀璨的画卷,在夜空中徐徐展开。

  ——神威科技,引领人类。

  周肆将目光从远处的神威大厦上收回,李维陨则微微低头,望着那大片的无人机群带着神威科技的广告语,从城市的一端挪移到另一端,周而复始,像是拱卫城市的卫星。

  李维陨低声抱怨着,“要说我,神威科技迟早要把广告印到月球上去,这样大家一抬头都能看见了。”

  抱怨归抱怨,神威科技弄的这些东西,冷不丁一看,还确实挺震撼人心的,很多来到铵言市旅游的人,都把这无人机群广告,当做旅游风景的一部分。

  转动方向盘,驶下了高架桥,他们未能逃离那庞大的无人机群,广告的标语抬头可见。

  周肆回望着遥远的神威大厦,那璀璨的水晶塔上突兀地闪灭了几个黑点,就像坏掉的像素点。

  他没有过多地在意,而是回忆着。

  几十年前,铵言市还只是一座普通的海港城市,但随着陈文锗的发家,神威科技在此地崛起,这家公司硬生生地推动了整座城市的发展,为一头庞然大物的孕育注射了生长素。

  城市不断向外扩张,土地的价格也翻了几倍,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

  普通人活在铵言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周肆也是如此,在这寸土寸金的地方,他的诊所开在很偏僻的地方,几乎可以称得上远离市区了。

  李维陨问道,“周医生,你觉得罗勇还有康复的可能吗?”

  “我不确定,离识病这种东西,充满了随机性。”

  听到这样的回答,李维陨叹了口气,开玩笑道,“周医生,有人说过你,你说话就像一个生硬的Ai吗?”

  “是贬义吗?”

  “应该不算是贬义,但也算不上什么褒义,你觉得呢?”

  周肆依旧看着车窗外,自乘车起,他要么是在闭眼,要么就在看外面,几乎很少会与李维陨对视。周肆几乎不和任何人对视。

  “我觉得还好,”周肆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Ai的底层设计就是无攻击性,友善,加上语言逻辑叙述要求准确性,我觉得用Ai来形容我的言语,是一个不错的修饰。”

  李维陨无奈地耸了耸肩,一份预料之中的回答,也是奇怪,明明认识这么久了,自己早就该习惯周肆这副样子了,但或许是某种私心作祟,他仍希望在周肆的身上找到那么些许“正常人”的痕迹。

  “那你觉得在离识病的影响下,罗勇他把自己视作了什么?”

  “不知道,”周肆摇摇头,“每个人产生认知障碍后,呈现的结果都是截然不同的,我不是罗勇,没有经历过他经历的、了解他所想的,自然也无法看到他所看到的。”

  周肆犹豫了一下,继续说道,“但是,同样作为病患……至少曾经是病患,我大概能体会到他的心情。”

  “比如?”

  “我能深切地感受到他对世界的憎恶,那种自我认知的界限已被彻底撕裂,只剩下凌乱的、难以捉摸的碎片信息在虚无中漂泊,为了苟延残喘,他只能紧紧地依靠自己残存的记忆与认知,在这漫无边际的混乱之中,艰难地搭建起一座属于自己的庇护所。“

  周肆按下车窗,刺骨的夜风如潮水般汹涌而入,他的声音在风中摇曳,“这就像是一场荒诞的角色扮演游戏,他自欺欺人地扮演着那个能给予自己一丝慰藉的角色,只为在这疯狂的世界中,寻找一丝可怜的幸福。”

  “嗯……你描述的有些太抽象了,能更具体点吗?”

  李维陨对于周肆的话语感到困惑不解,他曾多次试图探寻病患内心的迷宫,但每次都如同走入迷雾之中,无功而返。

  也许,只有像周肆这样的同类,才能真正洞悉彼此心灵的深邃之处。

  “就像我们现在所进行的驾驶,”周肆耐心阐释,“一旦你沦为病患,那些你原本熟悉的、与车辆相关的所有信息,都会变得扭曲不堪,陌生到让你无法辨识。”

  “你是指,比如油门会突然变成刹车,刹车又变成了雨刷这样的感觉吗?”李维陨试图理解。

  “不,”周肆摇了摇头,“那仅仅是功能的置换,刹车仍是刹车,油门仍是油门,真正的情况是,所有的信息都会陷入混沌,你无法识别出任何一样东西,而车辆却依然在疾驰,也许下一秒,就会撞向未知,化为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

  听到这里,李维陨的心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心底升起,他仿佛能感受到那种置身于无尽混沌中的恐惧与无助,一切都变得如此不可控,每一步都像是走在悬崖边上。

  李维陨关心道,“周医生,虽然说你已经痊愈了,但你还会产生类似的后遗症吗?”

  这一次周肆沉默了很久,他盯着前方,道路逐渐变得熟悉起来,再过一个路口,他就能看到自己的诊所了。

  自上车以来,周肆第一次地转过头,看着李维陨的脸庞。

  看着那张已经扭曲得不成样子的脸庞。

  仿佛人脸变成了一具可更改的面具,先是经过了马赛克化,然后被剪切成了数块的拼图,又再次被打乱、重新排布,眼睛、耳朵、鼻梁都以一种突兀的方式拼合在一起。

  对着这张怪诞的模样,周肆说道,“偶尔吧,偶尔还会发作,但也是转瞬即逝而已。”

  “哦?”怪诞之脸回应着,“那就好,周医生。”

  汽车停在了诊所门口,当周肆走下车时,那张怪诞之脸才恢复了原状。

  对于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周肆不太确定这一“符号”是否能与“李维陨”这个名字对应上,但他仍保持着一贯的平静,向着对方挥手告别。

  回到诊所内,路过那面镜子前,周肆停顿了一下,他小心翼翼地看向镜中的自己。

  一张平庸的、没有任何明显特征的男性脸庞。

  周肆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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