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任何人指路,周肆行走在这里,就如同回到了自己的家般,每一条岔路他都无比熟悉,每一块地砖,他都亲自丈量过尺度。
李维陨的步伐有些犹豫不决,似乎每迈出一步,他都要进行一阵心理斗争,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和周肆闲聊着。
“周医生,当初你在这待了多久来的?”
“大概半年多吧,”周肆平静地回应道,“当时我的精神状态非常糟糕,基本的时间观念都没有……至于具体多久,我得翻看当初的病例了。”
四年前的仙陨事故后,周肆便被送入这里进行精神治疗,经过长达半年的治疗后,周肆奇迹般地痊愈了,并且通过了精神评估,重获自由。
“怎么?”周肆打量着李维陨,“才来这么一会,你就受不了了?”
“只是有些不适应,”李维陨看向四周,“这里太安静了。”
这是一个喧嚣的时代,城市的噪音二十四小时循环播放,永无休止,李维陨早已习惯在这喧闹之中生活,但突然的静谧,又让他无所适从。
“是啊,很安静,就像墓地一样,”周肆看向绿荫后的小公园,“准确说,这里就是墓地。”
绿荫之后,能看到一具具化身躯壳的身影,它们的造型是一个个简约的人形,就像美术学习时会用到的人形木偶。
它们或站着、或坐着,零零散散地分布在四周,头颅缓缓地转动着,漆黑的摄像头扫视四周,像是一群木讷的傀儡。
周肆与李维陨的到来,令这片静谧的死水泛起了涟漪,受到外部刺激后,几具人形化身注意到了两人的存在。
它们动作迟缓地朝着两人走来,可刚抵达小公园的边缘,就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无论怎样努力也难以向前一步。
人形化身们胡乱地伸出手,像是在攀爬那无形之墙,又像是在求救。
周肆收回目光,冷酷地评价着,“一群活尸。”
走入疗养中心内,电梯口处放着宣传海报,标语写着“牧人计划照顾您的晚年”,配图则是刚刚在小公园内的那群人形化身。
周肆记得这个所谓的牧人计划,第二次与裴冬见面时,她就提过这个东西。
进入电梯,电梯广告开始播放。
一位一脸贱样的中年男人冒了出来,他用夸张的表情问道,“老人痴呆、大小便失禁、行动不便,照顾起来费心又费力,这时该怎么办?来让牧人计划来照料他们的晚年吧!”
画面一转,一群老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他们戴着神经驳接头盔,整齐的就像停尸间里的尸体。
“牧人计划将把老人的意识,从年迈的躯体中解放出来!”
先前周肆看到的那些简约的化身躯壳出现了,它们成群结队,在公园里散步,观赏着风景。
“不必再担心躯体老化的限制,安全可靠的化身躯壳,将为老人提供晚年的自由!”
一群老头老太太从画面里显现了出来,每个人都带着夸张的笑脸,纷纷夸奖着牧人计划提供更多化身躯壳。
“看啊,再也不怕摔倒了,活动也有劲了,爬山什么的,也不在话下了。”
风景迅速切换,有的化身躯壳行走在城市里,有的居然还做起了家庭工作,还有的漫步于长白山中,机械化的躯壳走起来,比那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还要快上不少。
他们异口同声道。
“牧人计划,照顾您的晚年。”
周肆与李维陨走出电梯,穿过走廊时,透过门上的玻璃窗看到一侧房间内的情景。
一排排老者静静地躺在那里,就和广告里一样,他们都佩戴着神经驳接头盔,不哭不闹,仿佛是一具具还未丧失温度的尸体。
牧人计划自推出后便流行一时,与各个疗养院都达成了合作,在对识念网络与化身躯壳的全新应用下,困扰人类的养老问题,好像就这么完美解决了。
周肆站在门前驻足了片刻,深有感触道,“说实话,我有时候很能理解那些科技反对者的担忧。”
他想起在金色梦乡里,那一张张狂欢的脸庞,沉迷于欲望的肉体。
“科技日新月异,我们真的很难保证,它究竟会不会将人类引向异化之路,就像引发离识病那样。”
李维陨顺着周肆的目光看去,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无病呻吟的感慨而已,”周肆又好奇地问道,“李组长,你觉得牧人计划怎么样,打算为你父母弄一个吗?”
“我还没考虑过这些事,”李维陨补充道,“人是活在现在的动物,考虑太遥远的事,只会令人焦虑。”
李维陨紧接着又迷茫了起来,“但是……我并不喜欢这些技术。”
“牧人计划说的好听,但所有的服务都是基于经济之上,富人大可以享受最顶级的医疗看护,最完美的化身躯壳,哪怕他们已经年近百岁了,但只要他们想,他们的意识随时可以降临在世界各地之上,就像广告里演示的那样,身体比年轻人还好,尽情地享受长白山的自然风光。”
李维陨自我反问着,“那么,那些普通人呢?付不起高档服务的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是啊,他们又该何去何从呢?”
周肆阴沉沉地笑了起来,像个邪恶的阴谋家。
他莫名地想起了几十年前的车商们,什么座椅通风、方向盘加热、远程启动等等功能,本来就已经安装在了车辆上,但如果你想使用,就必须进行续费解锁。
历史是一个轮回,在这几十年后,周肆都能想象到牧人计划后续的收费方式。
续费档位不够的话,视觉系统就从高清像素变成一片模糊的马赛克,神经反应速度进行几百毫秒的延迟,各种活动功能的限位与阉割,甚至建立起电子禁区,用一堵无形的围墙,把你永远地束缚在某个角落里。
两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脑海里同时浮现起,在小公园里看到的那群行尸走肉。
这就是答案。
周肆忍不住感慨道,“李组长,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疯狂了吗?技术带来文明的进步,也带来的文明的异化,就像不断增殖的癌细胞,直到把所有人都吞食干净。”
紧接着,周肆少见地提起了他在神威科技的日子。
“当我还在神威科技任职时,我曾亲眼见证陈文锗深入研究这些领域。
众所周知,陈文锗已是个耄耋老者,他之所以能延续生命至今,不仅依赖于现代医学的昌明,还有他那超乎想象的财富作为后盾,但无论他如何积累财富与权势,终究难以抵挡死神的脚步。”
周肆感慨地说,“对于全人类而言,死亡恐怕是唯一公平的事情了。”
李维陨顺着他的话说道,“但陈文锗并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他渴望……成仙。”
“谁知道呢?”周肆沉思后继续道,“陈文锗可能是真心希望引领人类达到新的高度,又或者仅仅是为了实现自己的永生,通过上传意识来获得真正的不朽。
但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这一切都随着那场仙陨事故的发生,化作了泡影。”
他稍作停顿,又带着些许无奈说,“尽管如此,对于那些精英阶层来说,死神依旧遥不可及。比起这可笑的牧人计划,你听说过长生方案吗?”
李维陨熟悉这个名词,在得知陈文锗的死讯,与金色梦乡的最后对峙中,周肆都曾提到过这个神秘的东西。
他问道,“那是什么?”
“一个在顶级富人阶层中流传的延寿项目。
简单来说,就是将人安置在医疗舱内,通过全面降低身体代谢,并结合各种药剂注射,精确控制人体的各项生理指标,以达到最佳生存状态。”
周肆解释着,指了指两侧的病房,“就像这些房间里的老人们,但长生方案的特别之处在于,为肉体延寿的同时,还能让人的意识上传到化身躯壳中,继续在世间自由行走。”
“这种顶层富人们的化身躯壳,可和这些工业垃圾不同。
几乎与人类无异的外观,近乎完美的仿生制造,就连各项感官也与真实的人体无异,这种堪称现代科技结晶的艺术品,使用体验可比脆弱的血肉之躯好太多了。”
周肆在一处房门前停下,回忆着,“理想状态下,长生方案可以令人类的极限寿命至一百五十岁左右,如果你是一出生就被塞进了医疗舱里,进行生物体优化,预期寿命更加难以想象。
天知道到了那时候,我们和这些富人,究竟还算不算是同一个物种了。”
在财富与技术的加持下,富豪们与普通人们的差距无限变大,就像老话里讲的那样,有时候人和人的差距,比人和狗的差距还大。
李维陨无奈地叹口气,“为什么突然说这些,你把我的好心情都搅坏了。”
“可能是睹景思情吧。”
周肆看向窗外的风景,映入眼中的一切似乎和四年前没什么区别。
“我在这里经过了一段糟糕的日子,道家说,人在大病一场的时候就会悟道。
当然,我不信这东西,但在病痛的折磨下,我时常会认真思考起许多问题,我不确定这是否算是一种悟道,可这确实让我意识到了很多。”
周肆自嘲地笑了起来,“有时候我反而庆幸离识病的存在。”
“为什么?”
“死亡已经无法给人类公平了,但离识病,却能痛击那些藏身于医疗舱中的人们,”周肆毫不掩饰道,“一想到这些,我又觉得世界变得公平起来了。”
周肆靠在窗户旁,向李维陨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李维陨握住门把手,正当他鼓起勇气,推门而入时,他忽然停了下来。
“你不来吗?你可是时童的救命恩人。”
“一个拿着斧头疯砍她的救命恩人吗?”周肆笑了起来,摆摆手,“算了吧,李组长,她不会想见到我的,你自己去就好。”
提起斧头疯砍,李维陨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尴尬,那是一段痛苦且伤感的回忆,但每当周肆提起时,李维陨又觉得充满了荒诞的幽默感。
这一切还要追溯到三年前的某一夜,那一夜周肆照例出门行医,凑巧地遇到了监察局的行动现场。
当时李维陨正带队处理一起科技犯罪,一位罪犯躲在一处梦池里,操控着化身躯壳,挟持了梦池内的顾客们。
事态紧急,李维陨来不及等待石堡方面的识念管制了,换做往常,李维陨早已带队突击,开火击毙嫌犯了,但这一次不同。
犯人是李维陨的同事、他的未婚妻——时童。
李维陨不明白时童为什么这样做,无论自己怎么呼唤,她都毫无回应,正当李维陨痛苦不已、难以权衡时,周肆出现了。
这位医生一路躲闪,杀入了梦池之中,先是击退了时童操控的化身躯壳,随后一斧头劈爆了时童的神经驳接器,把她硬生生地从梦池里薅了出来。
李维陨就是在那次行动中结识了周肆,知晓了离识病的存在,也知晓了时童正是这一疾病的重度患者。
自那之后,患上精神疾病的时童就住进了疗养院,而周肆与李维陨也达成了合作,开始了他们的行医之旅。
见周肆推脱,李维陨也没有强求,
“我先去做检查了,事后停车场见。”
周肆摆摆手,消失在了走廊尽头。
李维陨推开门,这是一间单人病房,空气里带着一抹淡淡的花香,室内整洁干净,一具休眠的护理化身位于房间的角落里,只要有需要,它随时能启动,为雇主提供服务。
和疗养中心的其它房间相比,这里的护理条件无疑优越太多,同样,它的价格也十分不菲,好在李维陨的经济条件能承受的起。
李维陨带着鲜花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床边,夕阳的光芒落下,雕琢出了女人的身姿。
她正侧着身子,看不清脸,似乎正熟睡着,又好像在看着窗外的风景。
李维陨伸手轻拍着她的肩膀,女人察觉到了李维陨的到来,转过头,清澈的眼神经历短暂的茫然后,浮现起难以遏制的欣喜。
她就像一个小孩子般,喉咙里发出兴奋的呜咽,抬手环抱住了李维陨的脖子,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
“好久不见啊,小时童。”
李维陨也拥抱着她,轻轻地晃动着她的身体,时童再次发出了欢呼的哼声,就像一只拱人腿的小香猪。
“真是个小孩子啊。”
李维陨流露出同样的笑意,但笑意中却有几分苦涩。
时童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孩子,离识病的影响扭曲了她的精神,据医生说,她的心智年龄就和小孩子一样,虽有恢复的可能,但谁也不知道那一日何时能降临。
李维陨的脑海也曾里升起过一些邪恶的念头,他试图放弃这段感情,放弃不知何时才能康复的时童。
反正自己已经照顾了时童三年之久,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不是吗?
没有人能在伦理道德上质疑自己。
但很快,这些念头便烟消云散,就像不曾存在过一样。
李维陨依旧会定期来看望时童,为她带来喜欢的零食与玩具,和她讲自己最近的经历。
即便时童根本听不懂这些,即便她只会抱着自己,发出那奇怪的哼哼声。
李维陨不在乎,他只觉得内心安宁,就像寂静的海面,如同天空的倒影。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