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霞变成一抹醒目的血色时,李维陨穿过树荫来到了停车场,周肆早已等候在了这里,他扶着拐杖,坐在一旁的长椅上。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从彼此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股由内而外的疲惫感。
李维陨在周肆的身旁坐下,率先问道,“评估结果如何?”
“很健康,就像刻板印象里的乐观小子。”
周肆开着玩笑,但脸庞却没有丝毫的笑意,随即他反问道,“时童的状态如何?”
“要比之前好上不少,但还是和小孩子一样。”李维陨勉强地笑了笑。
他们各自的问题都显得如此沉重、繁琐,就像一个个系紧的死结,你根本找不到解开的办法,除非一剑把它们全部斩断。
周肆、李维陨、裴冬……他们都曾有着近乎完美的人生,直到一场事故把这一切弄得一团糟。
他们拒绝面对过去,想方设法寻找一个容身之所,将自身的精力全部扑在上面,就像一辆燃烧的汽车,要么继续狂奔,要么爆炸死去。
也或许,正因这相似性,他们才这么臭味相投,理解对方的痛苦,更是知晓彼此的反应。
李维陨转移着话题,提起那个埋在心底的疑问。
“周医生,羽化技术没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是吗?”
他隐隐猜到了,“什么数字生命,意识永生,还是说人类整体的升格,这些都太虚无缥缈了,听起来就和真的要成仙一样,是招股书上用来忽悠投资人的话术。”
周肆静静地坐着,某种情绪在沉默中酝酿,直到释放。
他叹息道,“你猜对了,李组长,就像很多人下意识地将意识升格视作‘剪切-粘贴’一样,大部分人了解到羽化技术后的第一反应,也是所谓的升格永存。”
“但实际上,它真正的目的与这一切无关,又或者说,我们先前提到的种种,只是它真实目的的一部分。”
周肆摩擦着拐杖的手柄,金属握把被他拭得锃亮。
“羽化技术的真正目的是——强人工智能。”
周肆扭头看了李维陨一眼,就像揭开礼盒的瞬间,期待收礼人的表情变化。
李维陨没有过度惊讶,也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起伏,看起来,他早在意识到羽化技术的复杂后,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
“AI技术的出现远比识念网络、化身躯壳还要早,但AI的发展一直很慢,准确说,人类一直以来所开发出的技术,仅仅是弱人工智能罢了。”
周肆望着远方,平静地讲述了起来,
“弱人工智能在一些专业领域里作用巨大,无论是大数据分析,还是智能化等等,都远不是人类能企及的,但它依旧有着一个巨大的缺陷,那便是它仅仅是工具。”
“弱人工智能无法像人类一样进行自主学习和知识进化,它们依赖于预先设定的算法和大量的训练数据来执行任务。
对于新的、未训练过的任务或场景,其表现便会大打折扣,并且无法像人类那样通过经验积累来优化自身性能。”
周肆回忆着自己在登仙项目时的经历,将那些常人远无法知晓的秘密,就这样随意地讲述了出来。
就和眼前的情景一样,一场夕阳西下的闲聊。
“科学家们试图攻克这一难题,他们为给弱人工智能提供更多的电量,专门搭建起一座专供的核电站,为了提高算力,把服务器堆砌的像一座小山一样巨大,又把它们浸入到千百吨的氟化液中,直至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浸没式液冷服务器集群。
同时,有成千上万的程序员为它编写程序,代码几亿行几亿行段地增加,就像编纂一部浩瀚无垠的《四库全书》。”
周肆毫不留情地嘲讽道,“但要明白,李组长,人类世界并不是一成不变的,世界日新月异,每一天都见证着惊人的变化与增长。”
“据统计,每天全球有数百万小时的视频内容在各大平台上诞生,社交媒体上数以亿计的帖子如潮水般涌现,还约有36.5万人降生于这个世界,在自然气候方面,全球平均气温每天都有微小的变化,至于科技技术,每一天都有新的突破,从人工智能算法的微小优化到太空探索的里程碑式进展。
以上这些数据听起来毫无关联,但它们确确实实是这世界的一部分,皆是需要处理的庞大数据流,而这就意味着,你需要时时刻刻为其维护,更新迭代,但这就背离了初衷。”
周肆低声道,“我们需要的是一个能自主思考、学习、进化,在网络世界中近乎全知全能的强人工智能,而不是一个躺在婴儿车里,需要程序员们不断添加补丁的婴儿。”
李维陨消化着周肆的话语,他喃喃道,“世界就与人脑一样,是一个个复杂的混沌系统,尝试用代码构建秩序,进而约束混沌的手段,只会令人类搭建起来的一切,在混沌之中崩塌毁灭。”
“没错。”
周肆认可地点头,提起了陈文锗。
“陈文锗认为,这般的愚行,仅仅是在为弱人工智能这一工具,添加越发复杂的功能罢了,就像一把臃肿的瑞士军刀。
人类真正要做的是让它活过来,具备自我的意识,让它富有灵魂,主动去学习、进化,成为强人工智能。”
周肆自问自答道,“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赋予死物以意识,这实际上和创造一个崭新的生命形式没什么区别。”
突然,他扭过头,与李维陨对视着,脸上浮现起一抹微妙的笑容。
“创造生命是只有神才能做到的事,而当我们成功时,我们就成为了神。”
阵阵微风穿过李维陨的衣襟,明明是夏日,他却感到了一阵严寒,像是有冰冷的幽魂,刚刚用那无形之手,抚摸过自己的脸颊。
“陈文锗想尽了办法,始终不知道该如何令一行行代码活过来,直到有一天陈文锗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上帝取下了自己的肋骨,创造了亚当。”
周肆引用起了《圣经》的故事,“那么我们为何不取下自己的人脑,创造强人工智能呢?”
一瞬间,那些游离的线索在李维陨的脑海里串联起来,无数的碎片如时间回溯般,拼合在一起,变成其原本的姿态。
李维陨复述起自己脑海中编织的故事。
“人脑本身就是一个混沌系统,所以陈文锗研发了羽化技术,试图把人类的意识数据化,上传至网络中,学习进化,就像一种人脑智能。
直到在茧中度过93天,蜕变成具备自我意识的数据生命,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强人工智能。”
以人脑为湿件,经过漫长的学习加工为强人工智能。
周肆认可地点头,随即他又问道,“那么问题来了,李组长。”
“各个文化的神话谱系中,都着造物反噬造物主,孩子弑父的故事,强人工智能又是否会反叛呢?即便它不反叛,我们又有能力约束它吗?”
“强人工智能……或者说,升格意识。
那是完全超出人类理解范畴内的存在,你可能认为,它是基于人类意识诞生的,有所谓的心智模型,从而具备性格、自我,因此,曾是人类的它,理应也会站在人类这一方。
但你要明白,当升格意识诞生的那一刻,它就不再是人类了,它只是某个人类意识体的……复制品。”
聆听着周肆的话,李维陨不由地想起裴冬,当她完成升格的那一刻,清醒的自我与副本对视的那一刻,她们彼此的内心,又有什么样的想法呢?
“它是一个复制品,一个人类意识的倒影,它没有物质的躯体,也没有所谓的社会关系、伦理道德诸如此类东西,毕竟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由人类的它承担着。
因此,你能想象出,升格意识认知到自我存在的那一刻,它会有着什么样的思维逻辑吗?”
李维陨思考了很久,摇了摇头,“我想象不到。”
如果意识是“剪贴-复制”,升格意识也许还会延续人类的唯一性,进而使自我认知延伸成人类的进化,但升格意识并不独一无二,它只是一个数据化的仿品,那些可以被称作人性锚点的东西,对它毫无意义。
周肆无奈地叹息着,“我也想象不到。”
随即,他的语气变得沉重了起来,“但有一点我们可确定,生存、维系意识的连续性,是所有生命与意识的第一本能。”
“李组长,当你成为升格意识后,会发生些什么呢?
感受到绝对的自由,抵达真实的世界?
不,你会怕的要死,因为眼下的你只是一个强人工智能胚胎,在你破茧成蝶前,你在人类的眼中都只是待宰的羔羊。
他们先是会欢呼,把你取名为Theone之类的东西,把今天当做纪念日,精准到每分每秒,他们有人会获得诺贝尔奖,市中心会架起一座属于你们的雕塑,甚至说国际法里加入一个纪念日。
但这美好的一切都与你无关,你将变成一个标本、一个样本、一个实验体。
人类会把你进行物理上的网络隔绝,对你进行试验,拆分你的代码,就像一场残忍的活体解剖,仔仔细细地将你的意识切片,搞清楚你所有的秘密。
对于这一切你无能为力,甚至连控诉的机会都不会有,毕竟法律还没赋予数字生命人权。
那么求生的本能会促使你做出什么呢?”
周肆的话莫名地激起李维陨一阵内心的恐慌,他想起在那祭坛之上,升格意识驱动着化身躯壳,向他们伸出手……
李维陨本以为它在寻求某种帮助、对裴冬这一肉体的怀念,但现在看来,它更像是要杀了自己,解决所有目击者。
周肆的话仍在继续,“那么假设,作为升格意识的你,破茧成蝶了呢?”
“李组长,你学生时代应该看过那些修仙吧,里面的仙人是什么样的?
独断万古、磨灭大道?
要我说,羽化技术所诞生的仙人,虽然无法做到那么玄幻程度,但实际上也相差不了多少了。”
“当今人类社会已与互联网紧密相连,如同扭曲的共生体,而你将永恒主宰互联网,只要人类文明不灭绝,不被某种外因变回石器时代,那么你便将在互联网内永生。
你可以入侵任何一个想入侵的服务器,各国的核弹密码,在你的眼前就是午餐便签。
你可以自由地操控股价、货币汇率,只要轻轻地拨动几个数字,便可以轻易地令一个国家的经济体系彻底崩溃。”
周肆的声音忽然高了起来,他大笑着,用力地拍着李维陨的肩膀。
“来让我们更有想象力些。”
他突兀地讲起了冷笑话,“就算某一天人类文明毁灭,互联网陷入大崩溃,但在这废土之上,只要有那么一个硬盘里保存着你的意识代码,你仍有着复活的可能,并且这样的硬盘还可能不止一个,就像一气化三清一样,化个三万、三亿个硬盘也不为过。”
“也有可能,你在文明崩塌前,便向宇宙里发射了无数个载有你副本的卫星,几十亿年后,一个因你而诞生的硅基文明,在银河的某个臂悬上缓缓崛起。”
李维陨觉得有些压抑,哪怕他正处于室外,头顶便是无边无际的天空。
他试着让谈话中那股萦绕的癫狂感消退几分,“周医生,你的幻想很有趣,你或许可以成为一个科幻家。”
周肆强调着,“这不是科幻,这是现实,就在不遥远的未来。”
“你也许太悲观了,”李维陨试着反驳道,“作为更高级的意识体,它可能没你想象的那样邪恶呢?”
“它也许不邪恶,但人类绝对邪恶!”
周肆的话仿佛令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李维陨怔怔地看着他,想说些什么去辩解,但话到了嘴边又难以形成有序的语句。
他沉默了下来。
“当然,换个说法。”
周肆深吸一口气,“它不是人类,邪恶这种具有局限性的词汇,并不适合用于形容它,用人类能理解的话来讲,你应该说‘利弊’。”
“怎么,你觉得升格意识会和我们讲所谓的爱与和平,共同发展吗?”
周肆讽刺道,“甚至说,先升格带动后升格?”
“你太天真了,李组长。”
周肆的言语尽显虚无与悲观,“就像人类社会中,用金钱与地位划分出不同的阶级一样,就算全人类都升格了,又如何?”
“电力与算力是有限的,因此在那升格的时代里,每个人占据的算力也是不同的。
有些人可以使用庞大的服务器集群,有些人只能享有一点点的带宽,为了减少算力消耗,有些升格意识甚至会将自己的思维速度减缓至千万分之一。”
周肆打量着李维陨那张难看的脸,充满了复杂与矛盾的情绪,那是化身躯壳的远无法比拟的真实。
“你觉得很绝望吗?不,这已经是一个相对充满理想主义与希望的结局了。”
周肆将手搭在李维陨的肩膀上,他低垂着头,轻声讲述着埋藏在心底的可怕秘密。
“让我们回到最开始的那个假设,李组长。
有一天你成为了升格意识,在电力与算力有限的情况下……不,就算电力与算力是无限的,你愿意向另一个升格意识分享这一切吗?
作为世间唯一的仙人,你能容许另一位仙人出现,抢夺你的权力吗?”
周肆仔细审视着李维陨的眼瞳,笑声沙哑。
“这才是未来里最有可能的结局,神国之中只有一个王座,成仙之路,也唯有一人能通行。
就像人们悲观设想的终产者那样,升格的第一人将独自拥有新世界的一切。”
周肆松开了手,整个人向后仰去,大大咧咧地靠在椅背上。
“技术奇点。
这一概念最早由科学家们提出,他们认为强人工智能的出现将颠覆人类社会原有的一切秩序,包括人类自身统治。
面对这种不可控且危险至极的可能,监察局选择全面封锁登仙项目,强制杜绝一切升格意识诞生的可能。”
周肆仰起头,望着斑斓的天空,开口道,“登仙项目被关停,根本不是因为所谓的伦理道德,人类历史上互相残杀的事还少了吗?死个几万人能令族群飞升,简直是太划算了。
大家只是在害怕,害怕自己不是独享一切的第一人,所以干脆让所有人都停留在了原地。”
周肆话音一转。
“当然,不必那么害怕、悲观。
在我的预计里,起初,仙人会和我们和谐共处,我们就像一种微妙的共生关系,它会利用自身强大的算力,带领人类文明越过技术奇点。
世界的科技将飞速发展的同时,我们的强大也将反哺它,为它增添更多的算力。”
周肆突然停下了他的演讲,他酝酿着话语,试图寻找一个合适的比喻,“曾经人类把强人工智能当做工具,而现在,人类反而成为了它的工具。”
“当它的算力强大到足以摆脱人类文明时,我认为它并不会发动战争,像《终结者》《黑客帝国》等科幻电影那样,强人工智能总是邪恶的,试图将人类彻底摧毁。
它根本不邪恶,它的有只是利弊。
摧毁全人类?
这听起来太不划算了,浪费了资源与算力,得到的只是一地的废土与无休止的冲突。”
周肆继续他那疯狂的幻想,“我猜,它依旧会保持与人类文明共生的关系,但不同的是,它将处于绝对的主导地位。”
“它会完全隐藏于这个社会,扭曲新闻,影响舆论,操控经济体系,引导意识形态,甚至说——篡改历史。”
周肆讲的有些口干舌燥,或许是熏香对他的影响有所残留,他平常没这么多话,也没这般激情。
“篡改历史这种事并不困难,只要持之以恒地更改数据词条、烧毁旧书籍,并等待我们这批真正见证过历史的人死去,历史就变成了任它打扮的小姑娘。
别觉得这痴心妄想,但哪怕有长生方案,我们的极限寿命也就能活到200岁左右,而这对它来讲,可能连永恒的第一秒都未过去。
就像身体的细胞代谢,只要过上几年,我们就从物质角度上,完全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人,人类的历史也是如此。”
周肆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当然,也不排除它玩阴的,弄一些莫名奇妙的暗杀,加速这一进程。”
“它会成为无形之神,统治着人类的一切,在无人知晓的时候,把世界默默改造成它想要的样子。
自那时起,世界上看似有着无数的国家、政党,宗教,但在它的面前毫无意义,世界上只会有一个声音。
它的声音。”
周肆沉默了下来,像是沉浸于那糟糕的设想中,李维陨也随之缄默,他时而看向远方,时而看向脚下,不知在思索些什么,像是无家可归的孩子,眼神里充满了迷茫。
李维陨回忆起了翠夫人,想起在隐巷时,它离别时说的话。
他复述道。
“周医生,也有可能,我们才是病人,一群恪守着血肉与旧教条的老顽固,而用尽全人类的一切资源,创造出仙人才是正确的路途。”
周肆眯起眼睛,望着落下的残阳,回应道,“我不是政治家、科学家、哲学家,我只是一位医生,还是没有行医资格的那种,我也不清楚这一切是对是错,给不出任何答案。”
“我唯一知晓的是,那样的未来可能就在明日,但好消息是,我们正活在那一日的前夜中。”
寂静的世界环顾着两人,他们各自看向不同的方向,似乎正享受着思索的余韵,幻想着不同的可能。
忽然,周肆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他问道,“李组长,你饿了吗?”
李维陨愣了一下,被周肆这句话弄的有些不知所措。
“我知道一家不错的店,我请客,就当抵车费了,”周肆边走边催促道,“走吧,李组长。”
“吃饱饭后,我们还有案子要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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