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经不知道多少次的重置后,霍道川似乎厌倦了对周肆一味地处刑,他的身影消失不见,连带着两位医护人员一并离去。
周肆鲜血淋漓地待在阴暗的诊所中,在他们离去前,没有再次重置场景,周肆的身体千疮百孔,就像一个被巨熊撕碎的布娃娃,白花花的棉花都翻了出来。
时间不知过了多久,周肆涣散的眼瞳逐渐凝实了起来,他疲惫地眨了眨眼,目光低垂着,注视着地面,以及自己这残破的躯壳。
“哈……哈……”
痛苦的呼吸声起起伏伏,虽然处刑停止了,但周肆仍能感受到在脑海里萦绕不绝的痛意,以及在那眼前不断闪回的恐怖画面。
身体本能地颤抖、抽搐,胸膛剧烈地起伏,强烈的心慌感,像是一柄重锤,反复地击打着心脏,难以平静。
“安静。”
周肆在心底,对自己号令道。
他的精神就像一台过载躁动的机器,周肆强迫它陷入绝对的宁静,回归原初的理性。
因此,周肆紧闭着眼,咬紧牙关,像是在承受另一种更加巨大的痛苦般,再次度过了漫长的时间,直到重新睁开双眼。
“呼……”
周肆长呼了一口气,眯起眼睛,就像一具逐渐冷却的尸体,静候着。
许久之后,一道道泛着强光的裂隙爬满了诊所,光芒不断地扩大,将诊所彻底湮灭、消散。
当视野重新清晰起来时,周肆又一次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客厅,像是中场休息一样,这里没有霍道川,也没有阮琳芮,只有他自己,孤零零的。
周肆不清楚霍道川还要对自己做什么,但既然反抗不了,还不如好好享受这短暂的宁静时光。
他大大方方地躺在沙发上,肆意地伸展着身体,这熟悉的环境令周肆不由自主地想起往日的美好,那些令他眷恋,难以割舍的时光。
从这个角度看去,那张名为《潜能》的作品正好映入周肆的眼中,他凝视着黑白照片里,攥紧弓矢的男女。
或许是霍道川对周肆施加的精神压力有些太大了,即便周肆已经努力弥合了,但思绪依旧充满裂隙,摇摇欲坠,连带着他的思考也不由地发散起来。
周肆想起发生在这副作品之后的故事,在完成这名为《潜能》的作品多年后,他们二人从长城的两端出发,于中点汇合,两人握手、拥抱,然后流着泪分别……
刺眼的白光从周肆视野的边缘亮起,周肆扭过头,只见又一道裂隙自客厅内绽放,但紧接着,光芒变成深邃的黑暗,一股强烈的抽离感从周肆的心底升起,仿佛有人拽起自己的思绪,硬生生地塞入某个容器之中。
一瞬间,周肆的视野完全漆黑了下去,伸手不见五指,同时,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晕眩感,仿佛自己被人装进了瓶中,用力地摇晃,撞得五脏六腑都要吐了出来。
紧接着,哗啦啦的水声从周肆的耳旁响起,冰冷的触感从四面八方袭来,在周肆的感官里,勾勒出身体的形状。
周肆的视野重新明亮了起来。
“该醒醒了,周医生。”
有人在周肆的耳旁说道,周肆记得这个声音,是霍道川的声音。
昏暗的舱室内,霍道川掀开医疗舱的金属盖板,拽起周肆的头发,一把将他从医疗舱里拉了起来,粗暴扯出气管,仿佛有把冰冷的利剑划过周肆的喉咙。
周肆赤条条地摔倒在地上,身子不自主地抽搐着,同时伴随着咳嗽与大量的泪水,他的身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生物凝胶,在生物凝胶之下则是被大面积烧伤的躯体。
医疗舱对周肆治疗的时间并不长,并且它的修复能力,也远不如正规医院那般优秀,更何况,霍道川根本不打算彻底治好周肆。
有人为周肆披上了一层厚厚的毛毯,又有人试着将他搀扶起来,发现周肆完全没有站立的能力后,他们推来轮椅,把周肆架了上去。
周肆目光茫然,就像一个玩偶,任人摆布,扯来扯去。
他们先是扒开周肆的眼睑,观察他瞳孔扩散的状况,接着又将数支成分不明的药剂注射进周肆体内,扎上点滴、挂起吊瓶。
待周肆的意识清醒了些许时,他们已经推着周肆动了起来,周肆左肩空荡荡的,歪过头去看,不知什么时候,他的义肢已经被拆除了,只剩下了光秃秃的一片。
苍白的灯光沿着走廊一路排列,反复地打在周肆的脸上,让他不由地闭上了双眼。
空气里泛着潮湿的气息,耳旁还能隐隐听见风扇的噪音,以及若有若无的诵经声,勉强能幻想出一群人在波光粼粼的烛火间,跪地祈祷。
“见鬼……这都是什么……”
周肆心中升起数不尽的疑惑,他试着张口说些什么,但喉咙里的痛意与精神的疲惫,让他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呻吟声。
至于做出实际行动,那更是天方夜谭了。
仿佛沉睡了一个世纪般,周肆像是肌肉萎缩了一样,浑身提不起劲,不确定这是伤势导致的,还是霍道川特意为自己注射了某种麻醉的药剂。
关节像是锈死的齿轮,那么用尽全力,也转动不了丝毫,只会发出咿呀呀的摩擦声,以及抖下数不清的红褐色铁屑。
霍道川把周肆推入了一处审讯室里,而后转身离去,又只留下周肆一人。
周肆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没有回归现实,现在经历的一切,仍是乐土系统的梦境。
霍道川准备用数重梦境的手段,来击溃自己的心理防线?
痛苦间,无数杂乱的思绪彼此交融碰撞,反反复复的猜测下,周肆不由地感到一阵可笑。
有时候人类的意识就是这般可笑,总会受到各种形式的干扰,进而对自身产生怀疑、猜忌,直到自我步入灭亡之中。
时间在静谧之中悠然蔓延。
不知过了多久,周肆恢复了一些体力,提起精神,他试着拨动着轮椅,转移自己的位置。
突然,剧烈的爆炸声从不远处传来,强烈的冲击波带起阵阵热浪,从走廊里一涌而过,连带着周遭的铁门也剧烈颤抖了起来。
周肆紧张地盯着眼前摇摇欲坠的铁门,随即一道熟悉的身影闯了进来。
“周肆!”
李维陨端起电磁步枪,一脸紧张地踏入其中,在看到狼狈不堪的周肆后,他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
“周肆,我来救你了。”
李维陨推起周肆的轮椅,试图把他带离此地,周肆则在打量了李维陨一眼后,厌恶似地摇摇头。
“别装了,霍道川,这一次破绽更多了。”
李维陨脸上的笑容一滞,不解道,“你在说什么呢?”
“我在说……我们仍处在乐土之中。”
周肆仰起头,紧盯着李维陨的脸,声音冰冷至极,“无论是李维陨,还是宋启亮,大家都会称呼我为周医生。”
李维陨的笑意变得尴尬起来,随即,他松开了轮椅,靠在墙角处,一副深思熟虑的样子。
“居然在这种地方露馅了吗?我以为这只是一种礼貌的用语,难道在你们之中还有什么深意吗?”
李维陨……不,霍道川一脸不解地看着周肆,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周肆会从这个角度识破这一切。
面对霍道川的疑问,周肆一言不发。
所有熟悉周肆的人,都会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种深刻的疏离感,周肆犹如一块具备斥力的磁铁,总是巧妙地与其他人保持着一种难以逾越的安全距离。
李维陨曾不解地向周肆发问,“周医生,我们相识已多年,也算得上是朋友了,为何你始终坚持称呼我为李组长呢?”
他的疑惑并未止步于此,“而且,你拒绝他人直接称呼你的名字周肆,而是一再强调你的职业身份——周医生。”
面对这样的询问,周肆淡然回应道。
“李组长,请放心,称谓的变换并不会对我们之间的友谊与合作造成任何实质性的影响。
我之所以偏爱被称作周医生,是因为我更倾向于认同并珍视自己作为‘周医生’这一角色所承载的一切,而非仅仅是周肆这个个体。”
面对这较为严肃的回答上,周肆的言语总是这样谨慎与全面,就像一位友善的ai。
他进一步阐述道,“对于你而言,所谓的李组长也是同样的道理。”
“我并不在意李维陨作为个体是怎样的存在,也不关心他的私人生活与情感,我所看重的,是你作为李组长这一身份所展现出的专业素养与我们的合作关系。
在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里,身份与角色的认同,或许比单纯的个体情感更为稳固与可靠。”
回忆结束。
周肆没有解释的意思,只是嘲笑似地,向着霍道川保持微笑。
霍道川沉默了片刻,紧接着,他快步走上前来,在周肆的头上扯下了什么。
一阵电流的酥麻感沿着周肆的头皮蔓延,他再一次感受到了那莫名的抽离感,而后眼中的世界进行了些许的微调。
周肆注意到,自己依旧坐在轮椅上,浑身传来无休止的痛意,只不过在这室内,他的旁边多了一台精密的仪器,诸多的电极贴片像是蛛网一样,密密麻麻地挂在自己身上。
“哦……真精妙啊,霍道川。”
周肆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了,“刚刚我从医疗舱里苏醒是真实的,但紧接着,你们又尝试把我拽入乐土之中,真实与谎言重叠,确实是一个不错的骗局。”
这次霍道川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冷冷地看着周肆,待工作人员收拾好仪器后,他们纷纷离开,铁门重重地关上,这一次又只剩周肆一人。
周肆享受着独自一人的宁静,昏黄的灯光下,墙壁锈迹斑斑,潮湿的水汽里带着铁锈的味道。
虽然很轻微,但周肆仍敏锐地察觉到,地面会时不时地摇晃,仿佛周肆并不处于陆地之上。
一个想法自周肆的心头升起。
为了验证这一想法,周肆单手挪动了一下轮椅,缓缓地靠向了墙边,他尽可能地伸出脖子,将耳朵贴在冰冷的墙壁上。
周肆听到阵阵低沉的噪音,遥远且沉重的嗡鸣,以及海浪翻滚、无序但响亮的声响。
他低吟着,“原来如此……”
就在此时,铁门又一次被开启,霍道川走了进来,神情阴沉,但仍挂着笑意,仿佛周肆是一位不受欢迎、但又必须服务的客人。
不等霍道川开口,周肆率先说道,“我们正在一艘大船上,是吗?”
周肆低声笑了起来,“原来这就是云中城,而这就是至福乐土一直无法被追踪的真相。”
“你们的根据地是一艘远洋大船,一旦情况不妙,就把自己藏身于无人的深海之中,也难怪监察局追查了你们这么久,也没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再看向沉默的霍道川,周肆挑衅道,“怎么?还要继续那无意义的审问吗?我没什么意见。”
“审问?不,那种无意义的事,我们也没兴趣重复。”
霍道川靠着铁门,长叹了一口气,神情里尽显疲惫,和刚刚那副强势的变态杀人狂截然相反。
见他不做言谈,周肆继续说道,“从你来找我问诊时,这一切就是一个局,你把我引到了山君那,带着我步入这该死的旋涡之中,还有……还有裴冬。”
“裴冬的事我们确实没想到。”
霍道川幽幽道,“按理说,那一夜,你不该出现在那里,但你却做到了,这一点真的很令我们意外,周医生。”
周肆不屑地笑了笑,明明他坐在轮椅上,伤痕累累,可他却像是国王一样,仿佛掌握了一切。
“走吧,周医生。”
霍道川突然走了过来,扶住轮椅,推着周肆离开了这狭窄的舱室。
“比起继续折磨你,倒不如带你参观一下。”
霍道川的声音在周肆的耳旁响起,“你应该也很好奇吧,云中城究竟是一副什么样子。”
周肆没有回应,而是目视着前方,他听到隐隐约约呢喃,空气里荡漾着甜腻的熏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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