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道川不清楚自己是怎么离开的登仙之境,他脑海里不断闪回着信众们齐齐赴死,铁卒化身凶猛开火的画面。
在那扭曲蔓延的枝条上,无数的灵魂于钢铁之树上结出果实,他们或许真的成仙了,又或是变成一团乱码在硬盘里蠕动变化,还有可能,他们只是单纯地死了,就像所有人都会经历的那样。
总之,霍道川就这么浑浑噩噩地离开了登仙之境,在逐渐燃烧起来的舱室内横冲直撞。
其实他明白,一直以来,山君所言的种种,都只是一片美好的泡沫,无论是霍道川,还是信众们,大家心底都明白这一切的缥缈与脆弱。
但……但就像一种自我催眠,给予自己的暗示般,只要坚信成仙可以摆脱现实世界的种种痛苦,他们就能感到一阵内心的安宁,从而活下去。
是啊,内心的平静,听起来简单,但又是如此沉重、高昂。
一直以来,他们都活在这份虚幻的安宁之中,直到陈文锗的死亡、直到山君准备出售至福乐土、直到铁卒降临,把这一切碾成了碎片。
霍道川的步伐飘忽了起来,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惊慌,如同一只胆小的野狗,被人从它那狼藉的小窝里拖了出来,重重地摔在街上,供所有人取笑一样。
一直以来庇护霍道川的避风港正在燃烧,他的心灵再一次暴露在了混沌喧嚣的世界下。
曾经霍道川的种种坚持、期望,他幻想过的一切,都一点点地在烈火中焚烧成破碎的虚无。
极为复杂的情感沿着霍道川的神经一路前行,几乎要撑爆他的脑袋。
“我……我该何去何从呢?”
霍道川在一道昏暗的长廊前停下了脚步,大滴大滴的汗水沿着脸颊流淌,混合着鲜血与灰烬。
——滴落。
他直勾勾地看着脚下的地面,望着由自己汗水浸湿的地面,潮湿的痕迹彼此交错,就像一张奇怪的抽象画。
一抹幽蓝忽然闯入了霍道川的视线中,他缓缓地抬起头,越过长廊,来到了云中城的梦池处。
正如先前他带周肆参观过的那样,数不清的水箱如同高楼一般,层层堆叠而起,幽蓝的微光中,苍白的身影蜷缩着,陷入恒久的沉睡之中,像是对外界的变化没有丝毫的觉察。
霍道川先是感到一阵奇异的安宁感,随即,他惊恐地奔向操作台,试图把水箱中的人们唤醒。
来不及了。
轰鸣的爆炸从一侧的舱室里传来,整面墙壁开始烧红、崩溃,带着灼目的流火冲入林立的水箱间。
热浪轻易地将霍道川掀翻,待他爬起来时,通过熔穿的舱壁,霍道川看到铁卒化身正在其后与人形化身们激烈交火。
所有待命于云中城内的化身躯壳,在这一刻都被调动了起来,他们不清楚山君与翠夫人的交易,也不知晓监察局为何会找到这。
他们只知道,云中城是他们最后的乐土了,如果丢了这里,便再也没有归处。
随着舱壁被打通,人形化身们的攻势更加猛烈了,他们识念意识的本体都位于这无数的水箱之中,作为人形化身,哪怕被杀死千百次,他们也能归来,可一旦现实的肉体被杀死,那么等待他们的唯有漆黑与安宁。
同样,铁卒化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枪口调转方向,霍道川看到一道炽热的火光在眼中迅速放大。
“不……”
霍道川的惊呼声尚未响起,便被轰鸣的爆炸声所掩盖。
半熔化的金属碎片带着极高的温度,呈锥形向着水箱扩散疾驰,它先是击穿了水箱的外壁,将其中苍白的身体洞穿、亦或是截断肢体。
鲜血在水箱内迅速弥漫,将幽蓝的光芒晕染成猩红一片。
随后,烧得赤红的金属与液体接触,发出刺啦的、急促的蒸发声,滚滚白气汹涌溢出,水温迅速上升,沸腾起来。
霍道川瞪大了眼睛,眼白里布满血丝,像是爬满了红虫。
广播里传来刺耳的电流声,片刻的休止后,德沃夏克的《幽默曲》从其中响起,环绕在各个舱室间,屹立于这狂风暴雨之下。
曲调婉转的一瞬,水箱一个接一个地爆炸,焰火与水蒸气一并升腾,如同一场绚丽的烟花秀。
在离识病的影响下,霍道川看到了。
固有的现实世界被扭曲得面目全非。
一具具残缺的塑料模特从爆炸的水箱中被抛了出来,它们落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破碎的塑料残片,落得到处都是。
整个舱室像是一座崩溃的水族馆般,成吨的水流汇聚成了一个个小瀑布,从破损的水箱里溢出,淌在地上,如同覆盖上了一层油膜般,五颜六色。
彼此堆叠的水箱如同一座巨大的积木塔,铁卒化身释放的每一道流火,都是从其中抽下一节积木,令它走向无法挽回的崩塌。
歌声、爆炸声、燃烧声、流水声……
越来越多的水箱爆炸,抛下一具又一具塑料模特,塑料模特的身上布满了裂痕,有还直接拦腰断开,有绚烂的光芒从塑料模特的躯壳之下亮起。
彩虹。
晶莹的液体从塑料模特的躯壳之中溢了出来,它们泛起彩虹的光芒,混淆于积水之中,静静地淌过霍道川的脚边。
霍道川神情麻木地注视着这一切,死亡与毁灭不断地在他身旁发生,可眼中的世界又是如此美好,令人不可置信。
“哈……哈……”
莫名地,霍道川的呼吸逐渐加速了起来,他眨了眨眼,脚下的彩虹之境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被鲜血完全染透的积水。
那些塑料模特也露出了自己的真容——一具具苍白破损的尸体。
霍道川深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填满了鲜血与灰烬的气息,他痛苦地闭上了眼,再次睁开时,彩虹的辉光又一次映入了他的眼中,带来了从未有过的安宁。
有那么一瞬间,霍道川开始希冀于,自己永远都处于这样的状态,眼中只剩美好的彩虹,不再有那残酷的现实。
也许……信众们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才这般前仆后继,甘愿赴死。
仅仅是数分钟,霍道川便已然完全理解了他们的愚行,只要能令自己的内心安宁下来,即便是刀山火海又何妨呢?
从一开始,他们就是一群不再会有未来的人,能多苟活那么一分一秒,都是自己赢来的。
霍道川慢慢地走了起来,趟过彩虹之海,渐渐的,他的步伐加快了起来,直至发力狂奔。
他要逃离这个该死的世界,将身后的毁灭与死亡远远地抛在身后。
铁卒化身与人形化身们的作战依旧,一道道流火灼烧着舱室,直到有那么一发流火彻底击碎了水箱积木塔的平衡。
大厦崩塌。
哗啦啦的破碎声宛如从远方袭来的长音,久久不肯宁静,荡漾在风雨喧嚣之中。
霍道川狂奔着,沿着长廊一直奔跑,直至踏上阶梯,推开铁门,冷彻的狂风迎面而来,险些将他推倒,好在他站稳了脚跟。
冰冷的雨滴胡乱地打在脸上,带来隐隐的痛意,霍道川眯起眼睛,他已来到了甲板上,放眼望去,霖将把整个天空都搅合成了混沌的一片,阴沉沉的,不见日光。
重型运输机环绕着云中城穿行,巨大的探照灯犹如天神的注视,隐藏于云雾之后。
望向一侧的铵言港,装甲车闪烁着警示灯,齐齐地停在那里,不清楚里面装载的是武装化身的操作员,还是另一批武装人员。
监察局已经将云中城团团包围了起来,如同一张拉起的大网,无人脱身。
很奇怪,霍道川此刻并不觉得慌张与恐惧,他的内心意外地平静,似乎在水箱积木塔倒下的那一刻,他心中的某样东西也随之毁灭了,只剩绝对的虚无。
霍道川抵着狂风暴雨,在甲板上艰难地前进着,他勉强地来到了船尾,在那里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山君的身影在冷雨中微微颤抖着,嘴唇完全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像是快要失温了般。
他察觉到了风雨中传来的脚步声,山君警惕地转身,举起手枪,对准了霍道川。
“霍道川?”
在看清来者的身份后,山君这才放下了手枪,呼喊道,“快来帮我!把这小艇放下去,我们就能逃掉了!”
山君自顾自地喊着,脸上充满了欲望。
“该死的,我们只是运气不够好而已,遇到了这场该死的台风,但只要我们能离开这,凭借这些技术资料,我们随时可以创造另一个至福乐土。”
他兴奋地描绘着那美好的未来,“摆脱上仙后,再也没有人能约束我们了,无论是荣华富贵,还是至高的权力,一切都唾手可得了!”
“只要继续完善这项技术,我们甚至可以超越人类寿命的局限性,那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啊!”
山君不断地幻想着,直到他发现霍道川对他的幻想毫无反应。
他疑惑地转过身子,却看见霍道川身影单薄地站在风雨中,紧接着,霍道川缓缓地抬起头,一同抬起的还有手中的枪械。
漆黑的枪口指向山君。
事到如今,山君依旧保持着足够的镇定,一边质问着霍道川,一边暗中将手指搭在扳机上。
伴随着危机的降临,山君逐渐找回了曾经身为军人的感觉,他有信心在拔枪对射中赢过霍道川。
“你这是做什么?”山君不解地问道,“刚才我们不还站在一起吗?”
他思索了一下,“怎么?是监察局许诺了你什么吗?”
“不……没有人,没有人许诺我任何事。”
雨水打湿了霍道川的头发,紧贴着额头,将脸庞藏于阴影之中。
“我只是……我只是不明白,山君,”霍道川高声发问道,“他们死了,都死了!”
“所以呢?”
山君反驳道,“如果我们想为了他们复仇,更需要活着离开这,重建至福乐土啊!”
“你们离不开的,同样,至福乐土再也不会重建。”
压抑的声音从风雨的另一端传来,霍道川与山君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向际一手端着电磁步枪,一手搀扶着周肆,两人湿漉漉地加入了对峙之中。
周肆追上了山君与霍道川,他扶着向际的肩膀,咬牙切齿。
“你们都得留在这,要么沉入大海,要么被关进牢房。”
山君转头看向周肆,迅速地掏出手枪,瞄准了他。
“周肆!”
山君不再用尊称,而是直呼着他的名字,声音嘶哑,充满恨意。
“你这个混蛋,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山君用枪指着周肆,在他讲述的同时,爆炸与烈火仍在云中城内蔓延,甚至说,在后方的甲板上,能看到有一股股火苗升腾而出。
“做了什么?”周肆沙哑地笑了起来,“只是毁了这个该死的地方,有什么问题吗?”
听到这,山君又对霍道川喊道,“你没听到吗?霍道川,他才是造成这一切的凶手!”
对于山君的辩解,霍道川没有任何反应,枪口依旧朝向山君,三波人马就这么在雨幕中彼此对峙了起来,将各自的生命系于扳机之上。
“这和周医生无关。”
霍道川摇摇头,捋了捋自己的头发,露出了麻木空洞的眼神。
“山君,至福乐土对于你来讲,究竟是什么?”
提出这个问题的瞬间,霍道川自嘲地笑了笑,他觉得自己很幼稚且天真,居然沉沦于自我幻想里如此之久,久到根本没有察觉,他到底身处于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这里对你而言,究竟是一个盈利的商业工具,还是说,你真的认为,云中城能为病患们带来希望。”
山君沉默了良久,周肆也不打断,他对于山君的回答也十分好奇。
诡异的静谧弥漫在几人之间,只剩下了嘈杂的风雨声,以及远处来的雷鸣、亦或是爆炸声。
山君无奈地笑了笑,评价道。
“该死的,霍道川,你是小孩子吗?”
没有任何征兆,山君果断地扣动扳机,与此同时,向际与霍道川也扣下了扳机,几道枪声几乎重叠在了一起。
震耳欲聋!
山君的身影踉跄了一下,额头上有着一道血洞,心脏处也有着一道。
他摇摇晃晃地向后了几步,身体倒下,翻过栏杆,摔进了咆哮的海水之中。
霍道川丢下手枪,低头看着胸口晕染出的大片血迹,强烈的困倦感扯着他的眼皮,他回过头,向着周肆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意,而后他也翻过护栏,任由自己坠入深海。
周肆一言不发地望着空荡荡的甲板,除了地面上残留的血迹外,似乎没有东西能证明刚刚发生的交火。
向际有些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山君认为霍道川背叛了自己,而霍道川认为山君背离了至福乐土的理念。”
周肆幽幽道,“比起我们这样的外敌,他们更痛恨异化的自己人。”
两人不再言谈,只是望着混沌喧嚣的海面,感受着冷彻的雨滴沿着脊柱蔓延,触及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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