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道川做了个梦,一个无比漫长,但又美好的梦。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墨西哥湾的清晨,不再是以那副铁塔似的化身躯壳降临,而是实实在在的血肉之躯。
霍道川就那样躺在沙滩上,安宁地感受着日光的温暖,仔细地觉察着皮肤与砂砾的摩擦,聆听着海潮与风的声音。
有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霍道川睁开眼,看向她……
苍白的灯光从头顶落下,像是几枚闪烁着强光的眼眸,静静地注视着死里逃生的自己。
日光的温暖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骨的严寒,弥漫在霍道川的全身,令他不由地颤抖着身子。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与鲜血的味道,尖锐的痛意像是从骨髓里释放,啃咬着骨头与神经。
“哈……哈……”
霍道川的眼中涌出泪水,陷入了一个无边的噩梦之中,找不到解脱。
这般痛苦的折磨持续了数分钟,霍道川这才缓和了不少,意识从浑噩里变得清醒,打量着周围。
“哦?你醒了啊。”
熟悉的声音从一旁响起,霍道川勉强地睁开眼,见到了坐在一旁的季思玲,她看起来疲惫极了,身上还穿着手术服,沾染着霍道川的血迹。
“你的状态很差,最好老老实实地躺在那。”
季思玲自顾自地点燃了一根香烟,开口道,“我只是把你从生死线救了回来,之后你的状态是持续恶化,还是好转,没人说的准。”
霍道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声音压抑道,“至少当下我还活着。”
“哈哈,这倒也没错。”
季思玲笑了两声,而后又说道,“你之后打算怎么办呢?霍道川。”
“什么?”
霍道川试着坐起来,但他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并且浑身都传来抽搐的痛意。
“我是说,你之后打算做什么呢?”
季思玲的嘴角挑起微笑,像是在审视一头猎物般,打量着霍道川。
“你昏迷了六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监察局彻底控制了云中城,并将你们剩余的成员一网打尽……其实你应该死掉的,这样你就不必面对这样残酷的现实,哪怕你现在从这里走出去,也只会变成通缉犯。”
季思玲翘起腿,好奇道,“你已经无处可去了。”
霍道川闭上了双眼,重新躺了回去,他深深地思索着,直至一个答案从脑海里浮现。
他说道,“我还有些事要做。”
“什么事。”
霍道川再次睁开眼,斜看着季思玲,“我要去见翠夫人。”
“翠夫人?”
季思玲的表情略感意外,“你找翠夫人做什么,让它帮你偷渡出去,从它手里买下一份新人生吗?”
她站了起来,表情严肃,像是露出亮起锋芒的手术刀。
“霍道川,别忘了,你还欠我手术费呢?”
霍道川摇摇头,“我没有钱。”
“这可麻烦了,”季思玲的目光端详着霍道川的身体,“你的器官还算健康,应该能卖出一个不错的价钱。”
霍道川沉默了下来,布满血丝的眼瞳死死地盯着季思玲,她依旧是那副轻蔑的微笑,仿佛一切都在掌握之中。
“我是一位被监察局通缉的重犯,你本可以在我昏迷后,把我丢出去,任由我死去,但你还是救了。”
霍道川揣摩着季思玲的想法,“我对你有用……至少有些价值,对吗?”
“你对我确实有点价值,但也仅仅是有点。”
季思玲鼓励道,“再说些什么吧,看看能否令自己升值,这将决定我是帮帮你,还是把你交给监察局。”
“说什么?”
“比如你找翠夫人要做什么?”
提及翠夫人时,季思玲毫不客气地露出了锋利的手术刀,似乎霍道川不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的话,她就会切开霍道川的喉咙,放干他的鲜血。
霍道川沉吟片刻,他明白,自己的性命全系于季思玲,就算有再多的远大抱负,如果现在死了,就都没了意义。
“翠夫人打算与我们做笔交易,令至福乐土在铵言市内发动一场恐怖袭击。”
霍道川长呼一口气,“我打算继续这笔交易。”
季思玲说,“哦?可云中城已经没了,至福乐土也就此消亡了。”
“云中城确实是没了,但至福乐土的成员可没有被全部俘获,”霍道川努力回忆着脑海里的名单,“在外界,我们还有许多成员,已经足够掀起风浪了。”
“你为什么想要继续这笔交易,”季思玲不明白,“至福乐土大势已去了,你为何不隐姓埋名找个地方活下去,反而还要踏入旋涡之中,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霍道川忽然笑了起来,声音里隐含着怒火,“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复仇啊。”
“为了至福乐土复仇?”
季思玲收起了手术刀,饶有兴致地看着霍道川。
“为了至福乐土?不,所谓的至福乐土只是一群盲目的愚民与欲望交织而成的畸形产物……”
当霍道川在甲板上,扣动扳机杀死山君的那一刻,他便已清晰地认识到了这一切。
他又惊又喜。
霍道川很难过,自己这么晚,才看清了自己的内心,他也很高兴,自己看清了自己的内心,而不是像那些死去的信众一样,于烈火中化作灰烬。
“我曾爱过一个人,但因离识病、因化身劳工、因世界上的所有苦难……我知道她的结局,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霍道川喃喃道,“我要为她复仇,为了那些导致她落得如此命运的悲剧源头复仇。”
他话音一转,侧过头,与季思玲对视在了一起,霍道川好奇道,“季大夫,你对于离识病应该也有足够的了解吧。”
早在周肆来到隐巷行医时,季思玲就在这工作了,可以说,她才是隐巷内最早的医生。
只是季思玲很少会做离识病患者的生意,理由也很简单,这些离识病患者往往很麻烦,并且榨不出多少油水,是实打实的垃圾客户。
像周肆这么医者仁心的人,在如今的时代,可不多见。
季思玲回复道,“当然,隐巷满地的离识病患者,就算不了解也熟悉了。”
“你觉得真正造成离识病患者们苦痛的根源是什么?”
霍道川质问季思玲的同时,他也质问着自己的内心,回忆着不久前“上仙”与自己的对话。
季思玲没有直接回复霍道川的疑问,“这个根源很复杂,就像一个错落的积木塔,随意抽走一个都会引发整个系统的崩溃。”
霍道川露出牙齿,“你不愿面对这个根源。”
“只是对它无可奈何,”季思玲隐隐猜到了霍道川的目的,“你要为所有的离识病患者们复仇?”
季思玲被霍道川这新奇的想法打动了,好奇心被完全勾起。
“你打算怎么做,配合翠夫人进行一场恐怖袭击?”她摇了摇头,“这未免听起来有些太蠢了。”
“可除了这种手段,我还有什么发声的渠道呢?”
霍道川绝望道,“网络发帖?只会被屏蔽,被海量的机器人水军淹没,去参加游行?安保化身会轻而易举地将我们按倒?至于通过合法的手段……”
悲凉的笑声响起,霍道川自言自语着,“《524草案》已经提出这么多年了,可它的推行依旧是如此缓慢,几乎见不到头。”
季思玲说,“《524草案》确实是一个正确的推进手段。”
“但它推进的太慢了,我要加速这一切。”
霍道川的声音强硬了起来,虚弱的身体里爆发出了难以想象的力量。
季思玲沉默了一下来,室内只剩下了霍道川的喘息声,以及仪器运行的低沉噪音。
此番言谈下,霍道川想要做什么显而易见了。
季思玲觉得他疯了。
“你……你想要袭击神威大厦?”
“神威大厦?”
霍道川笑了起来,“好吧,我曾经确实有过这个念头,那座水晶塔太耀眼了,谁又不想把它塞进淤泥之中呢?”
“可就算我们袭击了神威大厦,哪怕把它推倒了,又有何意义呢?”霍道川反问着,“以神威科技的财力,他们随时可以重建起又一座高塔。”
“那你……”
“神威大厦只是一个象征,象征是烧不死、推不倒的。”
霍道川攒够了力量,艰难地站了起来,他的身影摇晃,但声音却无比坚定,如同耸立的铁塔。
“我们要针对这一切的根源,向着更深层的本质、涉及这个世界底层逻辑的存在发起攻击。”
霍道川陶醉于自己幻想出的伟大事业,“比起神威大厦,我有一个更好的目标。”
“足够打痛他们,打醒他们。”
季思玲认真地盯着霍道川,忽然走近到了他身边。
“你的目标是什么?”
“这就不必与你说了,”霍道川又问道,“我现在展现的价值足够了吗?”
“很足够,也很有趣。”
季思玲笑了起来,“我原本打算把你交给监察局,这样能为我省去不少麻烦事,但恭喜你,把赢得了自己的命运。”
她说着,向着一旁走去,“比神威大厦更有价值的目标……真是令人好奇啊。”
季思玲脱去沾着血迹的手术服,拉开抽屉,从其中取出了一条翠绿的衣袍,轻轻地将披挂在身上。
翠绿的丝绸衬托出了季思玲身体的曲线,她优雅地摆手,向霍道川问好。
“好了,霍道川,该把你真正的计划讲一讲了。”
季思玲像只翠鸟,脸上的笑意意味深长。
霍道川愣神了片刻,后知后觉道,“翠夫人?”
“不过事先说一句,霍道川。”
翠夫人提醒道,“没有活人能知晓我的样子,所以,你最好死在你的伟大愿景里,这一点你能做到吗?”
“死?”霍道川无所谓道,“我已经死一次了,眼下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恩典。”
“况且,我认为,如果不抱着死志,我的愿景根本无法实现。”
霍道川深吸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目标。
“我要袭击石堡。”
翠夫人呆呆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她怀疑自己听错了,重复道,“石堡?”
“没错,袭击铵言市的石堡。”
霍道川阐述着自己的想法,“推倒神威大厦最多令神威科技的股价崩盘而已,但只要烧掉石堡,所有人都会发自内心地对化身躯壳感到恐惧,那么离识病便将得到重视。”
翠夫人眼瞳缩成一个点,随后缓缓放松下来,感叹着,“真是疯狂的壮举。”
霍道川反问道,“我说完我的意愿了,那么你呢?翠夫人,你又是为谁服务?”
翠夫人轻蔑道,“这是一个蠢问题。”
“也是,”霍道川放弃追问了,“你代表的是所有希望神威科技毁灭的人,而并非像我一样,在意离识病患者的人。”
“你我最多只是利益一致罢了,至于你具体代表谁,这同样也不重要。”
“那么我很好奇,霍道川,你烧毁石堡的倚仗是什么呢?”
翠夫人继续问道,“仅凭至福乐土那些残党吗?别忘了,石堡是有真正的武装化身保护的。”
“我自然有我的准备。”
霍道川踉跄着走向一旁,那里摆放着他的衣物,以及一枚思维储存核心。
方方正正的金属芯片就老老实实地躺在那,可霍道川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眨眼,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物。
“哈……哈哈。”
霍道川莫名地笑了起来,像是垒在心头的压力都得到了释放,畅快无比。
伸出手,将冰冷的金属握在手中,直到这一刻,霍道川才确信,那并非是自己濒死的幻觉,而是真实发生的现实。
一个足以改变他、改变所有人命运的契机。
“翠夫人,这枚思维储存核心将化作烈火,烧掉所有的桎梏。”
霍道川长呼一口气,“以及……我可以再卖你一个情报。”
“什么?”
“上仙没有死。”
霍道川的笑容变得邪祟了起来,“至福乐土的成仙之旅,远未到终结的时刻。”
门外传来更为喧嚣的风雨声,霖将挥动着重拳,反复殴砸着这座屹立不倒的城市。
洗去污秽,焕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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