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脸老太十分震惊地盯着李追远。
她不敢相信,刚才的话,会从眼前这个孩子嘴里说出。
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放开了先前抓住的肩膀,身子,也略微后退了小半步。
这一刻,她甚至开始疑惑:
为什么和他比起来,自己才像是那个只知道乱发脾气的小孩子?
自己和他,
到底谁才是死倒啊?
他说得很自信,很干脆,并且,他没有停,他还在继续:
“弄残的那个,要注意伤残部位,建议最好是半身瘫痪,依照这里的条件,是不可能给他用轮椅的,也没人会专门脱产来推着他到处散心解闷。
瘫痪后,他只能躺在床上,蜷缩在肮脏的床褥里,吃喝拉撒都需要人照顾。
他得能说话,他得能哭诉,他的双手得能拿的起东西去砸来发泄。
这样才能有热闹看,互动性才强,体验感才能丰富。”
猫脸老太点了点头,双手不自觉地去抚平男孩身上先前被自己抓褶的衣服,可她手上脏,把男孩衣服弄更脏了,她甚至因此感到有些畏缩。
“弄病的那个,注意,不能一开始就是绝症。
要弄成那种可以反复发作的顽疾,能花代价费心思阶段性控制住,却永远不可能根治。
要控制好病发的程度,不能致命,却能让人痛不欲生饱受折磨。
还需要控制好发病的频率,每次治好后,让他安歇一阵子,让他体验到健康的宝贵。
但这个间隔时间不能太长,不能让他拥有一个完整的可使用劳动力周期,不能给他为家庭创造价值的机会。
这样,他本人,他的家庭,就能在疾病反复折磨和治疗投入中,陷入内耗的恶性循环,更容易激发出家庭矛盾,撕去伪装,展露出人性的丑陋。”
猫脸老太又默默往后退了两步,双手叠在身前,问道:
“还……还有么?”
“最重要的是,那个弄疯的不能彻底全疯,全疯就太便宜她了,等于她完全都不知道,相当于给了她解脱,这就没意思了。
要弄成那种间接性地疯,一天绝大部分时间里,她都得是正常的,只是会发疯一小会儿,但她的发疯,必须具备较强的攻击性。
我想,她的家人应该会像她对她母亲那样,对她进行强制控制措施。
要给她足够的清醒时间去谩骂,去哀嚎,去诅咒,去歇斯底里。
她应该会忏悔吧,我们不需要去理解她代入她,而是把她的忏悔当作快乐源泉之一,去好好享受。”
说到这里,李追远自顾自地点点头:
“需要注意的细节,目前就这些了,你还有什么想要补充建议的么?”
猫脸老太:“没……没有了。”
“其实,这个计划原本是有一定风险性的,万一他们三人后代里,真的出现大孝子了呢?
不过,应该不会的,就凭老太太的孙子孙女们,都觉得是老太太活得太久,吸了他们的福运,毁了他们的前程。
这种子女成色,应该还是能让人心安的。”
猫脸老太:“嗯,心安,心安得很。”
“那你觉得,这个计划怎么样?”
“啊?好,很好,非常好,我会按照你的吩咐,去这么做的。”
这时,李追远看见猫脸老太身上居然开始升腾起黑气,有点像是舞台上正挥发的干冰。
“你身上这是怎么了?”
升腾的黑气开始快速收敛。
“是因为这个计划太好了,好到光是想一想……我的怨念居然就有了要消散的趋势。”
“那你还能坚持么?”
“能的,我的怨气很重,我想,等他们仨个都走到应有的报应结局时,我也就能完全解脱了。”
“所以,你其实一直都很痛苦?”
“每时每刻,都如同在烈油中煎熬,承受着酷刑。
如果我不会说话,如果我没有思维,可能会好受很多,可惜……我有,这种痛苦,也就会翻几倍。”
“真可怜。”
“不,不可怜,我们这种……不,是我。
我这种东西,能存在,能诞生,已经很不容易了。
虽然每次抬头看向天空时,我都会感到惶恐和畏惧,但我……感激祂。”
李追远看着面前的猫脸老太,其实,他不是在看老太,而是那只黑猫。
老太辛苦养大了仨孩子,还帮他们带大了孙子孙女。
可到头来,真正感念着老太恩情,甚至不惜为老太复仇而承受每日巨大煎熬的,居然是那只老太收留的又丑又残的老猫。
或许,人和畜生的最大不同,大概就是人的下限能比畜生更低。
“只是,你确定你这样告诉……提点我这些,你自己不会有事么?”
“我么?”李追远摇了摇头,“我怎么可能会有事呢,我明明在行善。”
“行善?”
“对啊。”
李追远指了指屋里头还跪着的牛家仨兄妹,继续解释道:
“你这个死倒邪秽要杀他们,我却救了他们的命,这不就是在行善积德么?”
猫脸老太张开了嘴,露出了一口腐烂的牙。
“还……还可以这样解释?”
“其实我还没入门,我还在看基础的书,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这样解释到底对不对,想知道结果……只能等我回去继续把书看下去了。
我还小嘛,这方面成绩还不好,得努力学习。”
猫脸老太:“你……还要继续学习?”
“嗯,要的。”
“谢谢你。”
“不用谢,我劝你这么做,也是有我自己的私心。
我太爷他们来牛家坐斋,结果要是这仨人在今天全出了意外死了,那我太爷他们赖以为生的招牌也就砸了。
太爷他,对我真的很好。”
“其实,你太爷他,已经抬了一手了。”
“什么?”
猫脸老太:“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李追远露出孩童般纯真的笑容:“谢谢奶奶。”
这时,远处传来呼喊声,是太爷他们找寻到了这附近。
李追远对猫脸老太摆了摆手,然后走到了路上。
“小远侯!小远侯!你在哪里,小远侯!”
听到远处人影的呼喊,李追远心里很是慰藉很享受,刚来到老家时,他对小名后面加个“侯”还很不习惯。
可一般都是长辈这样叫自己,这一声地方方言的语气词里,带着的是家里长辈对自己的亲切与喜爱。
家属院中文系的徐老教授是广东人,他就说过,随着经济发展人口流动,方言必将逐步退出历史舞台。
潘子雷子英子他们,现在在学校里也是说的普通话了。
所以,李追远知道,等老人们逐渐逝去,这一声声呼喊自己的“小远侯”,未来,只能去记忆深处去翻找出来回味了。
“太爷!太爷!”
李追远举起手开始回应。
李三江和润生跑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山大爷和刘金霞以及一些村民。
“小远侯,你没事吧?”李三江把李追远从头到脚摸了一遍,确认自己曾孙没缺胳膊少腿。
润生脸上全是汗,笑得很开心。
他们俩先前分别抓住了牛福牛瑞,可不一会儿,就发现自己两人身下居然压着的是两捆稻草。
再抬头一看,小远侯不见了,这才急得马上出来寻找。
山大爷是受伤了,但他自觉还能帮上点忙,刘金霞本不打算出来的,可她又不敢一个人待在棚子里。
至于身后这些村民,不少是听到呼喊声自愿出来帮忙找伢儿的,后头还有更多村民向这里聚来。
不得不说,这里的民风还是很淳朴的,但再好的果树,也无法避免结出些歪果。
已经有村民开始喊牛家人不见了,牛家仨兄妹的家人见过了零点这么久人还没回来,也开始出门找寻。
“太爷,在那里面,老屋子里。”在李三江怀里的李追远小声指着,确保只有太爷能听到。
李三江点点头,把李追远推到刘金霞身边,自己则举起了一把桃木剑,身形一下子变得伟岸许多。
李追远看清楚了,是自己带来的那把。
“来,我们人多,大家伙跟我冲,打死倒,救人!”
李三江带头冲向老屋,润生二话不说跟着一起上,山大爷一跺脚,也咬唇跟上。
后头的村民们则有些畏怯,帮忙出来找伢儿他们是愿意的,可冲死倒那种东西,他们还真是害怕。
不过到底人多,再踌躇犹豫,也都慢慢跟着上前。
可等李三江他们三人冲进去后,老屋里当即传来一阵刺耳的猫叫和打斗声,期间似乎还夹杂着老太太的尖叫与叫骂。
有村民听出来了,这是牛老太的声音。
可牛老太不是已经死了,而且死了半年了么?
这等阵仗,胆子再大的村民也不敢往前上了,只能在原地站着等结果。
好在,尖叫声逐渐停歇,不一会儿,李三江背了一个,润生背了俩,从破屋前的老槐树下走出。
“人救出来了!”
“天呐,牛家人真的在这里!”
“死倒被收了!”
李三江将背上的牛莲一甩,“咚”的一声,牛莲直接落在了石子儿路上。
润生有样学样,双臂松开,牛福和牛瑞滑落到底,各自翻滚后躺稳。
一众村民当即围上来瞧稀奇,问这问那的,这可是天亮后的谈资啊,更是以后出村和其它地界人显摆的重要经历,到时候就可以点上一根烟,故作神秘道:
“嗐,你们刚说的这些都不算个事儿,我说一个我们村儿里当年发生的……”
这牛家仨兄妹忽然失踪,又全都出现在老宅,现在还昏迷不醒,这不摆明了是遇到邪事了么。
大家伙看向李三江等人的目光,更是带着钦佩与尊重,不停奉上恭维话,这是真有大本事的啊。
谁能保证自己一辈子顺风顺水不遇个瘴?就算自己没遇上,那自己家人亲戚朋友呢?这种有特殊本事的人,只要脑子没进水,都会客气对待。
山大爷看着站在最前面被大家吹捧的李三江,不忿得唇痒痒。
刚他是跟着一起冲进去的,就瞧见老屋门口站着一个猫脸老太,李三江举着桃木剑就停下了,等着自己和润生先上。
结果那猫脸老太不知抽的什么疯,自己往李三江面前扑,而且还扑到了李三江手中桃木剑上,直接扎了个通透。
然后就是一阵鬼哭狼嚎、猫叫老太太叫,最后……居然就没了!
当时山大爷自己都恨不得给自己再来两耳光看看是不是眼瞎了,一个能把自己等人全都蛊惑得团团转,让自己学狗撒尿的尸妖……就这样被灭了?
李三江自己都有些诧异,他还伸手弹了一下手中的桃木剑,感慨了一句:
“应该是真桃木了,国营家具厂的品质,确实信得过啊。”
……
“都让让,都让让!”李三江指了指地上躺着的三个人,“他们被祟上了,还没醒,大家去附近瓷缸里舀点金汁儿,烧热乎了,给他们灌上。”
其实,李三江知道刘瞎子最擅长除祟,但一来刘瞎子受伤了状态不好,二来,这仨到底是个啥玩意儿他心里也清楚,该他们的。
当下,村民们分为两拨,一拨负责把牛家仨兄妹抬回做斋事的棚子,另一拨则去掏瓷缸准备烧金汁,后者明显更加兴奋雀跃,走路都带着风。
棚子里,一下子围满了,有些原本还在熟睡的村民也被动静惊醒或是被邻里喊醒,一起过来看热闹。
白天这里办斋事时冷冷清清,后半夜反倒是人头涌动起来。
山大爷和刘金霞各自坐在椅子上,被村民们嘘寒问暖。
在村民看来,这俩那不肯定是和死倒搏杀时受的伤么!
有孩子眼尖,瞧见了山大爷湿漉漉的裤子,被自家大人一阵训斥,说这是和死倒交手后被死倒身上的水浸湿的。
又有路过坟茔的村民来传话,说牛老太的坟被挖开了,里头啥都没了。
这一消息,立即将棚子里的讨论氛围推上了高潮,简直比放露天大电影时还热闹。
最忙碌的还是李三江,他正继续高举着桃木剑不断走动挥舞,做着法事。
他的动作没那么标准出尘,也不连贯优雅,比白事班子的道士和尚在观感上差太多,但村民们都清楚白事班子那都是唬人表演性质的,眼前这老人才是有真本事。
李三江这边砍一下,那边刺一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嘴里再念叨着一些老词儿。
这些词儿念得很含糊,在李追远耳朵里,有点像太爷晚上坐露台乘凉时听的收音机里放的《杨家将》。
李三江是睡饱了的,再加上四周这么多人关注喝彩,他也舞得更来劲了。
等一阵臭味传来时,李三江果断收手:
“好了,鬼氛已除,妖气已清,大家都放心吧,以后这里就没事了。”
众人一起鼓掌叫好。
李三江负剑而立,笑容含蓄。
他自个儿也清楚先前一套动作表演都是无意义的,但他又没额外收钱不是,那就不算宣扬封建迷信获利,纯当是给村民们求个心安,图个情绪价值了。
用塑料桶盛的金汁儿被送来了,升腾着雾气,还热乎着。
附近不少村民闻着味儿后都开始干呕,一些人甚至已经吐了出来,可饶是如此,愣是没一个人要避让离场的!
尤其是抢站在内圈的,味儿最浓,却依旧捏着鼻子认真看着,外圈的则不停蹦跶,生怕错过了名场面。
这也真算是,闻着臭,看着香了。
李三江自己胃里都一阵倒腾,却还是得强撑着吩咐村民灌口。
几个好事的村民早就鼻上缠着湿布条,先将牛家仨兄妹的嘴给扒开,再用舀猪槽的大勺儿给他小心翼翼地灌进去。
这手,可一点都不抖,当真稳得很,一点菜都没落下更没溢出;
如同给开水瓶灌热水一样,还能听到“滴落落落”声响。
第一个被灌的牛福醒来,他先趴在地上吐。
随后是牛瑞和牛莲。
很快,仨兄妹一起开吐,他们自家的子女也端来了清水让他们漱口。
周围村民们一个个喜笑颜开,纷纷夸赞,虽然味儿不好闻,但真灵啊。
等到牛家仨兄妹吐好了,或者叫逐渐适应了,他们纷纷大哭着跑到李三江面前跪下,抱着李三江的腿一阵哀嚎感谢。
他们是留有一点事发时记忆的,都瞧见了自家老娘要来找自己索命,要是今儿个没李三江等人在此坐斋,他们怕是真要被那绝情狠心的老娘给带下去了。
这是为自己的死里逃生而哭,所以哭得格外真切,牛莲更是词句连篇,将李三江歌颂成了自个儿的再生父母。
她的俩哥哥们和白天哭丧时一样,重复着妹妹的尾音附和,如同和声。
李三江一边劝慰一边努力想把他们推开,一是嫌弃他们身上现在的这股味儿太冲,二是当他们的再生父母李三江觉得晦气,这哪里是感谢,分明是在咒自己!
不过,有了牛家仨兄妹醒来后的现身说法,等于是在村民们心里,给李三江连带着山大爷刘金霞等人,又打上了一层光环。
这之后,怕是这个村子里的人或者临近村子的人遇到事儿,都会去思源村寻李家捞尸人了。
一番哭泣倾诉拉扯结束后,李三江收到了牛家仨兄妹的尾款。
其实尾款本来不多,因为这种事儿的规矩,都是提前给好大部分,不过这次尾款额外加了厚,真不老少。
看来,这牛家仨兄妹,也就是对自家老娘抠门,对自己的命和对外人,倒是大方得紧。
山大爷捏着封利红包,唇都压不住了,露出黑黢黢的牙洞。
可扭头一看,发现李三江手里的比自己要厚得多,又是一阵胸闷,每次都这样,次次都是这样!
刘金霞倒还好,没多么高兴,也没多么感伤,就是感觉脸上还在火辣辣的痛,也不晓得是自己面皮没山大爷厚,还是那叫润生的小子对自己格外没留情。
牛家仨兄妹还想认李三江做干爹,被李三江毫不犹豫地拒绝。
为此,李三江还扯出了一套命格理论,说他天生就是无儿无女的孤煞命,不适合收干亲。
这套说辞刘金霞听得耳熟,这一门的人,多少都有点商业形象在身。
离开前,李三江还特意当众叮嘱和提醒了牛家仨兄妹:
“任何人,做了啥事儿,一笔笔账,都在老天爷那里挂了号的,这次我违规救你们,已经算是逆了老天。
接下来,你们要但行好事,虔诚行善,努力积德,要是心不诚、念不纯,怕是不久后还得遭遇些祸事。
那就不是我能管的了,我也只能帮到这里。”
这其实只是一种该行业的官话套话,先收了当前的利和名,再和未来的事撇清干系。
但这番话,却在不久后被村民们回想起来,再次对李三江的本事竖起大拇指,更有人喊出了“李老神仙”的尊称。
以至于后来牛家仨兄妹的家人,再次恭恭敬敬地把李三江请来“看病”。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暂且不表。
总之,乱糟糟的事情彻底结束时,都凌晨四点多了。
润生将板车推出,李三江、山大爷和刘金霞依次坐好,李追远本也想着上去,却听到身后传来的车铃声。
回头一看,是秦叔。
“太爷,我去坐秦叔的车了。”
“去吧去吧,早点回去歇息。”
李追远来到二八大杠前,秦叔一把将他抱起,放在了前杠上,随即他自己推行一段蹬着踏板,翻身上车。
有点困了,李追远干脆抵在秦叔胸口上打起了盹儿。
秦叔低头看了看怀里的男孩,有些意外,他居然没问自己是不是一直在场。
这导致自己准备好的说辞,没能派上用场。
从石港回到思源村,天边已泛起鱼腹白。
“叔,你早点休息。”
“嗯,你也早点睡。”
李追远跑进屋子,来到二楼,直接去洗澡。
东屋卧室里,原本正在睡觉的秦璃听到坝子上传来的动静,坐起了身。
“睡下去,现在不要去见他,他刚回来,也疲了累了,让他好好休息,你现在去找他,他还得分出心思和精力来对你。
一次两次还好,次数多了,是个人都受不了,会觉得烦的。”
秦璃看向柳玉梅,目光里带着疑惑。
“乖,孩子,奶奶不会骗你,想要当玩伴玩得久,那就得两个人在一起时,都觉得舒心快乐,明白了么?”
秦璃躺了回去。
“对了,明早不要太急着进他屋去等他了,等他醒了你再去,最好啊,让他下来接你上去。”
躺在床上的秦璃眼睫毛开始抖动。
“好好好,等他醒了出了卧室门,你就上去。”
秦璃闭上眼,开始睡觉。
柳玉梅帮孙女盖好被子,自己则走到中屋,打开门,秦力站在门口。
进来后,秦力将今天发生的事小声讲述了一遍,柳玉梅点点头,秦力也就离开了。
“哎……”
柳玉梅侧身看向牌位供奉处,她本就有每天和牌位们聊聊天的习惯,可今儿个刚酝酿好情绪,就被一股味道给打断了。
是摆在灵堂上的那颗开了瓢儿的鸭蛋,这个天气……都已经开始臭了。
……
李追远洗完澡时,太爷他们还没回来,他自己就先进卧室躺床上睡了。
一觉醒来,几乎快到了中午。
他看向卧室椅子位置,却没看见那道身影,心里有些失落。
不知道,她今天穿的是什么衣服。
起身,拿着脸盆,推开门,门口也没站着她,东北角看书的板凳上,也没她的身影。
李追远走到露台边,向下看去。
女孩今天穿着一身齐胸襦裙,上衬红,下裙鹅黄,头发披柔在肩,比往常打扮,多了几分活泼俏皮。
她依旧坐在门槛内,一双绣鞋踩在门槛上。
女孩感应到了什么,抬起头,看向二楼。
“稳住,阿璃!”
秦璃站起身,向屋里走去。
徒留柳玉梅在后头捂头叹息。
秦璃来到二楼李追远身前,眼睛看着他。
“我昨晚回来晚了,睡过头了。”
解释了一声后,李追远开始洗漱,然后牵着秦璃的手,下了楼,要到饭点了,他饿了。
楼下很热闹,李三江、山大爷和刘金霞已经对着一盘花生米一碗鱼冻头先喝上了酒。
刘金霞和山大爷身上伤口做了包扎处理,脸上也敷了膏药。
他们没去诊所,干他们这一行的,轻易不得去诊所的,尤其是刘金霞,不少人还是来找她“治病”的。
不过刘金霞做事向来有分寸,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每次给人喝下自己用开水兑糖再兑黑芝麻糊的符水后,都会要求家属带病人去卫生院继续看或者继续吃药,言明自己这只是配合医生的小道。
李追远知道,给他们上药的,应该是刘姨,上次刘姨给太爷上药,手艺就很好。
“润生哥呢?”
“润生啊。”山大爷打了个酒嗝儿,刚准备说话,就瞅见外头润生和秦叔一起从田里回来了。
润生,去种田了。
看着他扛着锄头赤着脚身上汗渍渍的样子,李追远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像是吃闲饭的,虽然确实是。
“吃饭了,吃饭了!”
刘姨招呼大家吃饭。
柳玉梅他们一桌,李三江他们一桌,李追远则和秦璃坐小桌,以及……润生单独坐一桌。
他那一桌在最孤单的角落,面前摆着一个大饭盆,盆里则是从大桌上倒入的菜,上头则插着一根手臂粗的大香。
润生笑得很满足,不知道是对食物还是对香烛,或者,在他眼里根本没区别。
所以,不是大家孤立他,而是那根大香靠近点都得熏眼睛,压根吃不了饭。
李三江还对山大爷打趣儿道:
“嘿嘿,瞧瞧,润生侯的饭量是越来越大了,以后吃饭,可不得直接烧上宝塔香啊!”
山大爷哼哼了两声,闷头扒拉粥。
他现在不想吃稀的想吃干的也不行了,因为牙没了。
饭后,李追远带着秦璃回二楼老地方看书。
坝上这时上来一辆三轮车,骑车的是李菊香,后头坐着的是翠翠。
“妈。”
“奶。”
母女俩一进来就跑刘金霞面前,看着刘金霞这样子纷纷焦急关切得很。
看来,刘金霞早上回到这儿就治伤再打了个盹儿,怕家里人担心,就没先回家。
“妈没事了,没事了。奶好好的,哭啥,不哭。”
刘金霞好好抚慰了一番自己的女儿孙女。
翠翠擦去了眼泪,不再哭了,目光却在这里逡巡着。
“去找你远侯哥哥玩吧,他在上头。”刘金霞朝上指了指。
“好呀。”
“别玩太久,我们马上就带你奶一起回家了,你过两天再专门过来找小远侯玩。”
“知道了,妈。”
翠翠走上楼梯,来到二楼露台,看见小远哥哥和一个衣服很漂亮的女孩坐在一起正看着书。
她平日里很少会出门在村里玩耍,李三江家也是村里人没事儿时很少会去的地方,而秦璃则根本不会出门,所以她以前只在自己奶奶那儿听过一嘴,说三江太爷那儿住着一户长工,带着自个儿老娘和女儿。
今天,还是翠翠第一次见到秦璃。
“翠翠,你来啦。”
李追远站起身,对翠翠打招呼。
秦璃也侧过身,她没去看翠翠,而是继续看李追远。
翠翠见到女孩脸了,她捂住了自己的嘴,却依旧直接惊呼了出来:
“哇,好好看,好漂亮!”
先前只觉得衣服好看,像是电视机里才见过的那种,现在看到人了,真是太好看了。
即使听到了翠翠如此的赞叹,秦璃依旧没看她一眼,因为翠翠只是命硬,又没脏。
李追远走到翠翠面前,介绍道:“翠翠,这是秦璃,柳奶奶的孙女。”
“你好呀,我叫翠翠,李翠翠。”
秦璃跟着李追远,看见主动往自己面前靠近的翠翠,她的眼睫毛开始跳动。
李追远握住了她的手,她安静了下来,但依旧没对翠翠的热情做出任何回应。
翠翠有些局促。
“翠翠,阿璃是个认生的性格,她不是针对你,她对其他所有人都是这样。”
“是么!”
翠翠脸上又浮现出了笑容,听到阿璃不是讨厌自己,而是讨厌所有人,她感到很开心。
毕竟,村里其他人,都只是讨厌自己,而阿璃,是把自己和其他人同等看待了!
李追远暂时收起书本,拿出了零食,大家聊起了天。
其实,也就是李追远和翠翠聊着,秦璃不说话。
且因为翠翠在旁边,李追远得一直握着秦璃的手,要不然她可能就会暴起。
翠翠一边吃着东西一边目光不时在小远哥哥和秦璃姐姐身上打转,主要看秦璃姐姐,因为她真的太好看了。
至于其它的心思,她是没有的,她甚至都没有那种小伙伴之间的占有欲,什么你必须和我玩不准和她玩这类的,根本就不在翠翠心里。
她很开心,今天能认识到另一个朋友,尤其是在听小远哥哥介绍秦璃一直一个人独处过去没有朋友时,她很悲伤难过,她觉得这个漂亮的姐姐比自己还要惨多了。
很快,楼下传来李菊香的喊声,她们要回家了。
“小远哥哥再见,阿璃姐姐再见,我过两天再来找你们玩。”
李追远对翠翠摆摆手,然后也拿起阿璃的手,摆了摆。
他能感受到来自阿璃的轻微抗拒。
等翠翠离开后,李追远低头看着面前的秦璃,说道:
“我知道你已经适应了那种自我封闭的黑暗,但我还是建议你可以尝试走出来感受一下外面的世界,体验之后再做决定,是否再回去。”
秦璃没说话,只是认真看着李追远。
经历了最近几次那种莫名感觉袭来后,李追远越发觉得,阿璃的现在,很可能就是自己的未来。
不,看妈妈现在的样子,自己的未来,只会比阿璃更严重。
接下来,就是宁静的看书时光。
有了之前的阅读积累,再加上现实里见过两次死倒的实践感知,现在,李追远再看《江湖志怪录》时,完全是那种快翻连环画的速度。
每一篇,每一页,目光敏锐捕捉关键词特殊点以形成记忆认知,然后快速翻篇。
有了合适的对比考量参照物后,其它的死倒,也就是在基础上做一些加加减减。
李追远找寻到了过去翻阅新发教科书时的感觉。
一卷快速翻完,然后换下一卷。
终于,赶在刘姨喊吃晚饭前,李追远将《江湖志怪录》第四十二卷翻完。
在最后一卷的最后一页的右下角,留有几行小字:
【此书乃吾神游天地,踏遍江川湖泽所得。凡夫看了只当志怪笑谈,以添茶资;若真品得津津有味,实乃命途多舛矣。
只能,遥祝兄台好运。
——魏正道。】
李追远身子往藤椅上一靠,单手放在后脑勺后,心里感叹着:
这书作者,还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至于作者最后所说的,李追远能理解,普通人没见过死倒的,只当鬼怪故事看了,要真见过的……可不就是命不好呗。
这时,李追远感觉到有一只柔软的小手,钻入自己后脑勺后,和自己那只手指尖牵连,是秦璃。
李追远对她笑了笑,然后闭上眼,准备眯一会儿,等晚饭后,自己就能去地下室,找新书了。
嗯,好像枕着不是自己的手时,更舒服。
秦璃认真看着自己身前闭着眼的男孩,从他的头发,到额头,到眼睛,到鼻子,到嘴巴,然后她又回来过视线,开始数他的一根根眼睫毛。
晚饭时,山大爷说他明儿个让润生推着他去镇上卫生院做套假牙,然后就推自己回家,等过两天,就让润生到李三江这里来。
等有了生意后,他再托人喊润生回来捞尸。
李三江气得直接拍了筷子,骂道:
“合着你把你家骡子养我家里,要用时你再牵走,用完再放我这里吃草料?”
要是真只吃一般的草料就算了,这家伙一个人的饭量,超过了其他所有人!
以前婷侯煮饭,米饭就浅浅一锅,他在时,得单独为他煮一锅。
山大爷嘬着水烟袋,瞥了一眼小桌上和漂亮女伢儿一起吃着饭的李追远,笑道:“我说,三江侯啊,你都这把年纪了,总得指着人接班吧,你不指望着润生侯,难道指望着这小远侯?”
“你放屁!”
“呵,我是不是放屁,你先听我说,我晓得,你找了小远侯他爷爷给你养老送终,我相信你三江侯的眼光看人不会错,但你可是一辈子滋润日子过惯了的,总不至于想着真老了躺床上后,还得跟着吃苦吧,或者开始变卖家当?
万一家当变卖完了,你还没死咋办,天天喝粥吃稀饭?
是,他汉侯有一口吃的就少不了你半口,但你也不看看那汉侯现在过的啥日子。
想老了,还过得滋润舒坦,就不光有人诚心在旁边伺候着,还得……”
山大爷对着李三江摩挲起了两根手指,
“还得有进项,润生侯也就是能吃了点,但捞尸干活可都是好把式,这伢儿,比我有能耐得多。
再说了,你三江侯又不缺这点米粮,你他娘的菜给他少点肉给他少点,米饭管够不就成了吗!”
“还有香呢?”
这时,把汤端上来的刘姨笑着接话道:“我会土法制香的,不光够他吃,咱也能多个小买卖。”
“额……”李三江揉了揉鼻子,忽然觉得这还挺不错,但他转而又对山大爷问道,“润生侯给我,你养老咋办?你这老小子不会想着以后跑我这里蹭我的养老吧?”
“你放心,老子不得好死。”
“你说的这是啥话嘛。”
“心里话,老子算是看透了,没你这么好的命,能躺床上走得善终。”
“胡吣啥呢,你现在让润生侯给你腿打断,你不就搁床上躺着奔着善终去了么?”
山大爷:“……”
一番骂聊推诿下来,这桩事,算是被默认了。
李追远是挺开心的,看着在那里一边流着口水一边等香烛燃完的润生,多好啊,只要润生在,自己看书学习就多了一个实践渠道。
饭后,李追远将秦璃送回东屋,然后就去柜子抽屉里拿出手电筒,重新装上电池。
农村习惯,手电筒用完后电池得拆卸下来,说是防止耗电。
李追远暂时也不打算请太爷把地下室灯泡换了,他觉得拿着手电筒进来有一种寻宝的氛围感。
顺着电筒光照来到第一次开启的箱子前,这里头还有不少书呢,他打算一箱一箱地清。
手电筒搁左手,右手探进去,像是摸奖券一样,在里面捞着捞着,终于,李追远摸到了两摞书。
这两摞书很厚,而且带着硬封皮,类似书套,将一套书所有卷规整在一起。
两摞书取出,放在地上。
每一套都是八本,每本都不算太厚,书套封皮上没字,李追远先从两套书里各自抽出一本,发现每本书封皮也没字。
只能先打开看看内容,手电筒一照,李追远懵了一下。
是手写的,字也是好字,很漂亮的小楷,可问题是,这字体也太小了,像是蚂蚁腿,而且正反面密密麻麻……
所以,虽然书不厚,但书的内容,却丰厚得可怕。
看这个书,自己怕是得找个放大镜了。
再翻看另一套,居然是一样的字体一样的小。
这两套,该不会是同一个作者吧?
李追远拿着手电筒仔细找寻,终于,在两个封套的内侧,找到了两张白色的贴条,上头写了这两套书的名字,
分别是:
《阴阳相学精解》、《命格推演论》。
一个是看相的,一个是算命的。
李追远轻轻拍打着手电筒,光亮不时划过他这张小小沉思的脸。
“唔……好像没什么用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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