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残守缺”——步入展馆的瞬间,麦禾看到了高高挂起的海报上的这四个大字。
“……各位同学,我们所在的临展厅今年将进行一系列的非遗珍品展出活动,现正进行中的展出是‘中国八破画’,‘八破’是一种几近消失的艺术形式,曾盛行于19世纪中期,2013年5月,被列入SD省第三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它还有个别称叫‘锦灰堆’,在给大家讲解锦灰堆源起、发展之前,我想先给大家讲一个发生在康熙年间的军营里的故事……”
一进入展厅,麦禾就后悔了,墙壁上挂着的画实在是古怪,她穿梭在其中,就像是进入了火灾后的残破现场。
她的后背一整个冰冷。
麦禾急停脚步,决定撤出去,但甜歌甩开她的手,一个人往里冲,麦禾不得不忍着不适,跟进展厅。
没关系的,这些都是画作,不是火灾现场,麦禾暗暗调整呼吸,给自己做心理暗示,想让混乱的心绪尽快平静下来。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画作,明明是国画,但又根本不像国画,它们表现的不是风景、花鸟、人物,山水,画面中央仿佛只是囤积了一堆破破烂烂的东西,这算什么画?文艺素养浅薄如她,也知道国画的精髓在写意不在写实,何况,即便是写实也不必如此细致地描绘一堆破烂吧?
她看不懂,却也因此被吸引了。
“传说,在康熙年间,有一位日理万机的将军在抽烟袋时审阅文书,一不小心,把文书上烧了个洞,将军担心把有破洞的文书呈现给皇帝不够恭敬,于是,就命人重新将文书誊抄一份再呈献给皇帝。可是啊,负责誊抄的文员也很小心恭敬,他以为破洞也是文书的一部分,于是苦心劳力,连焦痕一并誊抄下来。康熙皇帝看到后,夸赞文员恪尽职守,同时,也对这种带有焦痕的图像产生了兴趣,于是,下令制作了更多焦痕图像。来,大家来看,我们眼前的这些画是不是有很多烧焦的元素?”
听到好听的故事,甜歌很兴奋,她挤在人群最前面听讲解员的解说。
“刚刚给大家讲的轶闻传说,并不代表八破画的起源,目前,美术界普遍认为画家钱选大概是八破画的创始人,画史著录有一幅失传的钱选画作,名字就叫《锦灰堆》,而这个画名来源于唐代诗人韦庄的诗作《秦妇吟》当中的一句,‘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虽然画家钱选的画失传了,但‘锦灰堆’却成了八破画的别称,在南方地区广为流传。八破画是革新性的艺术形式,运用的元素很多,除了烧焦的画作之外,还有虫蛀的书迹、破损的书页、残留的法帖,撕裂的信笺等等等等,在中国文化中,‘八’是一个幸运数字,而‘破’,或‘不及完满’,则暗示着事物的潜能韬晦……”
随着讲解员的讲解越来越深入,甜歌渐渐听不懂了,她着急地拉扯讲解员话筒上的传输线,说:“叔叔,叔叔,你再讲个故事呗。”
展厅里爆发笑声,麦禾赶紧从讲解员身边拉回女儿。
甜歌嘟着嘴问麦禾,说:“叔叔怎么不讲故事了呀?他不讲故事,我听不懂了。”
“叔叔在说这些画卷上画的是烧过的画。”
“画好的画,为什么要烧掉呀?”
“因为……”
麦禾还没想好该怎么解释给女儿听,她的眼前突然飘起了火苗,她看向哪里,火苗就是烧到哪里,看到火苗灼烧女儿幼嫩的手,麦禾吓得猛拍甜歌的手掌,甜歌被拍疼了,哼哼唧唧闹起来。
麦禾看向女儿的脸,火就腾地一下裹住了女儿的脑袋,她反应过来是幻觉,惊愕地低下头,闭上眼睛。
幻觉很真切,即使闭上眼睛火苗也还在烧,烧得她的眼皮像被太阳直射那样红晃晃的。
少女的笑声像棒针一样从左耳进入,穿过脑腔,又从右耳钻出,麦禾脚步不稳,往旁边一歪,碰到了两个勾着胳膊的初中女生。她闭着眼睛说不好意思,那两个女生并不在意她,她们自顾自地对话,其中一个笑嘻嘻地说,这不就是古时候人的拼贴手账吗?另一个乐呵呵地回答,说,对哦,一会要去买点贴纸,她的胶带和贴纸都用完了。
“妈妈,你怎么啦?”
被女儿拉扯后,麦禾试着睁开眼睛,还好火光消失了,她来不及稳住呼吸,紧抓女儿的手,疾步逃离。
“妈妈,你的手怎么‘下雨’啦?”
“宝贝,妈妈不舒服,我们回家去。”
原本计划在博物馆待上大半天,实际上只待了小半天,听妈妈说要走,意犹未尽的甜歌很不满足,经过文创商店,她又走不动路了,吵着要一只龙形毛绒玩偶。
售价198元的毛绒玩具,放在平时,麦禾会果断拒绝,但这次她没犹豫,立刻扫码付钱,她甚至等不及店员给玩具套上包装袋,一把夺过玩偶塞给甜歌,趁女儿高兴,两人火速离馆。
钻入出租车后,麦禾对司机说:“快走,去蔚蓝海岸。”
出租车启动,加速,将博物院远远甩在后头,麦禾乱跳的心脏渐渐平稳,她从环保袋里拿出剩下的半盒糖葫芦,当着女儿的面咬了一颗,甜味充盈了整个口腔,她觉得自己好了一些。
“妈妈,我还不想回家呢,可以去游乐园玩吗?”
“今天不去了吧,妈妈有点累了。回家去,爸爸要是也回来了,你跟爸爸下盘飞行棋。”
“不想和爸爸下棋,爸爸不喜欢甜歌。”
麦禾心里一惊,她诧异地看向女儿,半天接不上话。
不能小瞧小孩子,他们往往比大人更敏感。
“不是这样,爸爸最喜欢甜歌了,爸爸只是工作压力太大,心情不好。”
甜歌不说话,把怀里的小龙抱得紧紧的。
麦禾看着女儿,心疼地伸出手在女儿的发顶揉了揉。
确实,仇然越来越古怪了,他又搬去了书房住,麦禾想问仇然是否寻找新部门的事不顺利,但又因为担忧关心被误会成变相施压,只能艰难地忍耐。
麦禾与交心的同事胡娇倾诉,聊到丈夫的古怪,胡娇毫不避讳地询问他们的夫妻生活,最后得出结论说,八成是ED,该去医院瞧瞧。
麦禾认真考虑过大姐的建议,但女儿的直言快语,让她有了新的判断。
仇然不只是对她丧失了兴趣,他是对一切都不再有兴趣,连女儿都感觉到了他的冰冷和排斥。
或许是该去医院了,不挂男科,挂心理科,他需要去找个大夫,得到专业的判断。
还有她自己……她是不是也应该去看看医生?
这么多年了,她到处借光去照耀心中的阴影,她做善事,十几块、二十几块地捐款,一开始捐上一两笔就能得到安慰,现在捐十笔都难获松弛。负疚感太沉重,生活顺风顺水时还能得到片刻喘息的机会,最近的日子对麦禾来说简直如油煎火烹。
刚刚是怎么了?为什么会凭空看见火?她看到的究竟是真相还是幻境?
麦禾脸色凝重,半天缓不下来,女儿推着她,嘟囔说不想回家,还没玩够,她六神无主地说:“那就去捡树叶,树叶画还没做吧?”
“好啊好啊,嘟嘟妈妈帮嘟嘟用树叶做了一只好漂亮的大孔雀,都交给苹果老师了。妈妈,你会用树叶做什么小动物呀?妈妈,你一定要给我做很漂亮很漂亮的树叶画哦,你会吗?你一定要会呀!”
“我……”麦禾手心里的汗越出越多,她的眼神失了焦,发出呓语般的呢喃,说,“你放心,我会努力的,一定会好好去做的……”
蔚蓝海岸社区内的品牌文具店和海鲜商行分列社区商业街的一头一尾,文具店的店员听到小孩子说“树叶画”,抬手自信地指向麦禾身后,说:“幼儿园交作业吧?第三个柜台,黄色小鸭子的那一包。最近卖了好多,没剩多少了。”
“有现成的?”
“模板,半成品。”
“好弄吗?”
“好弄,照着虚线把树叶剪好贴上去就行,孔雀、公鸡、金鱼……造型多得很。对了,家里有胶水吧?剪刀呢?”
麦禾感激店员的指点,她取了红色的手提篮,把胶水、剪刀和黄色的模板工具包一齐丢进去。
收银台前放了两个手推车,上面满当当地垒着各种颜色、花样的胶带、卡片、贴纸,推车上立着小木牌,上面写着——“手账品大促,三件8折、四件7折、五件6折、六件以上5折”——麦禾在心里计数,1、2、3、4、5、6,虽然不知道买了能做什么,但是她的手就跟不听使唤似的拿了一堆。
末了,麦禾把红色提篮交给店员,说,结账。
十月下旬,秋风起过一轮,南方的树也开始落叶了。
银杏的落叶是金黄色的,长得像小扇子、枫香的落叶是通红的,长得像五角星、鹅掌楸的落叶半绿半黄,长得像古人穿的马褂、无患子的树叶还未凋落,它们窄而长,还绿着。
走完一整条商业街,落叶装满一袋子,麦禾挺直弯着的腰,团起拳头在后腰眼上捶了捶,说:“好了,足够了,妈妈要去买菜了,不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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