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打翻日子13

  蔚蓝海岸社区是个人气极旺的大型社区,社区内辖有六个小区,蔚蓝海岸楼盘是当中最大的自然小区,一共开发了六期楼盘,除了第六期待交付,其余的楼盘均已入住,入住率还挺高的,宣传资料上说已达85%。

  纵横交错的商业街里,各种口味的餐馆、母婴店、宠物店、美容美体中心一应俱全。穿着蓝色工服、黄色工服的外卖骑手骑着摩托在其间穿梭,时不时停下车钻入一家店,出来后提着餐食快跑两步,又钻入下一家店。

  仇然出现了。

  他往手作披萨店门口一站,甜歌就看见了他,她把爸爸指给背对店门而坐的妈妈看,麦禾扭过头,对仇然招招手。

  仇然穿着牛仔裤、浅色羊毛衫和飞行夹克,他的五官单看都很一般,但因为位置排列得当,符合三庭五眼的布局而增色不少,外婆就曾夸赞仇然长了副好面相,是个踏实可靠的人。

  外婆啊,你要是知道去世时他连来送上一程都不愿意,还会不会给他盖上好人戳?

  仇然看到打手势的麦禾,迈着大步款款走来,麦禾摆出一张臭脸面对他,其实,她是很在乎的,她对母亲说得云淡风轻,实际上,怨气早已如同凄风苦雨。外婆去世,仇然不去送,他该心里有愧,这才是麦禾心里真正的想法。

  仇然在甜歌身边坐下,搓着手,表情在亲切和克制之间来回摇摆,麦禾不理他,戴上手套自顾自开吃,她想,除非仇然主动认错,否则的话,她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仇然有点尴尬,好在还有甜歌做缓冲,他跟女儿聊了聊,又扫码多加了一份榴莲披萨,等榴莲披萨上了之后,他才戴上手套,取了一块放在女儿的餐盘里,顺势又取了一块塞进自己嘴里。

  当那份榴莲披萨还剩下最后一小块时,仇然摘掉手套,用湿巾纸擦干净手,清清喉咙,说:“真没想到,外婆是真的重病,我还以为……”

  “你以为什么?”

  麦禾一开口,仇然立刻把装了最后一块披萨的餐盘朝她推过去,小心翼翼地说:“我还以为她装病想劝和我们。”

  麦禾呵呵冷笑,她忽视被推过来的餐盘,也把手擦干净。以她对仇然的了解,这就算是示好了,麦禾心里有数,放到以往,此时该就坡下驴,但这回不一样,这么大的事仇然要是不认错,将来他们就算是和好了,也过不去这件事。

  “妈呢?她还好吧?”

  “挺好。”

  “她没问起我?”

  “问了。”

  “哦……你怎么说的?”

  仇然的态度真好,好到麦禾禁不住怀疑十多天前去民政局登记离婚的事是一场梦,仇然提到了劝和,言谈里没有刻意区分身份,她很难不怀疑仇然约她见面是想求和。

  “我说你忙,新旧项目交替,请不了假。”

  “哦,嗯,是的,新项目正式关停了,我也是刚回来,那边办公室退租善后都是我在做。”

  仇然顺着麦禾的话茬刻意表现忙碌,他的眼神闪烁,总有一种顾左右而言他的意味。

  “其实,我应该去送送外婆的。”

  终于等来了仇然的这句话,麦禾悬着的心放下来,她长舒一口气,心想,危机该过去了,人生那么长,出点岔子是要被允许的,她没那么矫情,愿意给仇然递台阶。

  “好了,知道了,我们不闹了好不好?”

  餐桌很宽,仇然的手放在桌子边缘,麦禾为了握住仇然的手,把上半身压上餐桌,她感觉到了他的抵抗,以为他在玩欲擒故纵的把戏,于是用哄孩子的口吻说:“好啦,别闹啦,甜歌都要笑你了。”

  “你搞什么?!”

  仇然腾地站起来,他为了抽回手,使出全力,麦禾在惯性作用下朝前一扑,空了的果汁杯被推到地上,摔得粉碎。

  四周目光聚集而来,麦禾满脸通红,她羞愤地狠瞪仇然,仇然慌张尴尬,耳根红透,随后,他扔下麦禾和女儿,跨过一片狼藉,跑了。

  麦禾掏空钱包,把钱拍在桌上,拉住受惊哭泣的女儿追出去,大街上,她拦住仇然的去路,咬牙切齿地喊:“你想都别想!”

  顾忌女儿在场,麦禾隐去了“离婚”两个字,显然仇然是听得懂的,见他脸色陡然大变,麦禾心头生出快感,她又加了一句,说:“明天我就去民政局把申请撤回来!”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如意算盘打错了!从头到尾我就没想过让你如愿!”

  看着仇然涨红的脸,麦禾彻底快活了,她像恶女那样阴诡地笑,目光像冰冷的刀锋。

  仇然愣住,好久才反应过来去追麦禾,他拽住她,说:“你在骗我?你跟我去民政局是搞假的?!你就是不肯放过我,对吧?!”

  甜歌被争吵的父母吓坏了,她紧紧攥住妈妈的衣服,哭得可怜。

  麦禾揽过女儿的头,拥住她,女儿软化了她身上那些看不见的锐利,顷刻间,她柔软下来,看着仇然说:“我真的不明白你,好好的生活,你究竟为什么不满意?”

  她不想跟他在街上吵架,尽力忍住恶言恶语,可是,仇然却爆发了。

  “你就是个骗子!我告诉你!你休想一直缠着我!协议不成,我可以起诉离婚,你等着,我马上就去找律师告你!”

  “凭什么?我又没做错什么!”

  “凭你满口谎言,蓄意欺骗!”

  “我欺骗?!”麦禾怒极反笑,问,“我骗你什么了?!”

  “你是精神病!你骗婚!”

  麦禾的脑仁被仇然压在喉咙里的低音炮震得嗡嗡作响,思绪像是突然挨了一剪刀的柳枝,缓缓坠空,没着没落,她僵硬地站着,脑子起雾。

  他在说什么?为什么会那样说?

  商业街上,人们侧目,将他们当成笑料,女儿紧紧抱着她的腿,麦禾虽然反应慢了半拍,却火力猛烈,她用手指着仇然破口大骂。

  “卑鄙无耻!没良心!渣男!为了离婚,给我扣这么大帽子!”

  与此同时,麦禾不合时宜地回忆起仇然跟她求爱的场景,起初,她没打算答应,仇然落寞,将鲜花留在她的租屋的楼下,黯然离去,第二天上班,她看到蔫掉的鲜花,心里伤得不行。

  她害怕活成那样的鲜花,没有根,也没有水,无人爱护,短暂地绽放、迅速地腐烂,于是改变了主意,找到仇然,把自己的故事告诉他。

  她说自己小时候出过车祸,腿不一边齐,而且还撞到头,差点就撞傻了,昏迷多日,醒来后丢了八年记忆。

  仇然懵懵地问她,那算什么病?她说失忆症,他又问她有没有什么后遗症?她说左腿短了一点点,穿鞋要垫鞋垫,仇然说错了,问的是脑子,她想了想,问,考大学差二十分到一本线算不算?仇然听了笑起来,一把将她抱住,说他不仅不在意,还非常心疼,会一辈子对她好。

  现在他不止背弃诺言,还拿她的软肋当刀攻击她,麦禾越想越气,她大喊:“你才神经病!你们一家都是神经病!”

  仇然好像是被骂慌了,他垂下的双手不安地摇晃,脚步也在偷偷后撤。

  他太奇怪了,率先开战,却不乘胜追击,而是擂完鼓,就要丢盔弃甲。

  麦禾拉住他,不让他走,仇然用力掰她的手指,嘟嘟囔囔地说:“我不想伤害你!你放开,撒手!让我走!外婆死了,你的事没人再提了!你别惹我,把我惹毛了,你会没有好日子过的!”

  这句话的杀伤力非同小可,麦禾手一松,仇然跑了。

  因为怀疑仇然知道了那件事,麦禾都不敢去捉他,女儿紧紧抱着她,她蹲下来安慰女儿不要怕,说这是一场游戏,就像幼儿园里排练的舞台剧。

  花店的玫瑰花开得真艳,一簇簇鲜红的颜色,隔着泪水,麦禾觉得那些花仿佛沉在海里,她唏嘘,美好的事物终将逝去。花店的女主人手里抱着一束向日葵,忧心忡忡地打量她,像可怜鲜花衰败那样可怜一个女人失去了爱情。

  但她从不迷恋爱情,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东西比爱情重要,比如生存,比如自由,她几乎是在这个瞬间下定决心离开他,但在那之前,她要知道他晓得她多少秘密。

  麦禾站起来,手在衣服褶皱的地方轻轻扫了扫,拉着女儿,昂首阔步地走了,仿佛无事发生。

  仇然的指责在麦禾的脑海挥之不去,深夜降临,她终于看懂了这近一年来萦绕在仇然躲藏的眼神里的东西是什么。

  是惊惧。

  他“怕”她。

  他走之前甩下的最后一句话,听起来,就好像是外婆泄露了她的秘密。

  仇然说她婚前蓄意欺骗,婚前……

  新闻上说剩女如何如何多,又说中国女性的平均结婚年龄是26岁,麦禾没有掉队,她结婚时正好26岁。

  26岁以前,她是怎样一个人?

  麦禾可以往前再数十年,那十年里,一半是重病交缠苦读,既痛苦又失望,另一半则是及时止损,换路重行,她似乎天生擅长解脱自己,放弃二次复读后,她的世界有了晴天,她觉得自己乐观积极,对得起她的躯壳,也对得起她努力挣来的命。

  仇然说她有精神疾病,对、也不对,她的精神疾病是个幌子,用来保护她在俗世免于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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