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禾开始怀疑当年帮她脱困的那份精神鉴定报告不是假的,生活已经将她逼成了报告里的样子。
她有点想不起来下午是因为什么走进海港海鲜店的,回忆许久之后,她才记起是因为看到那男人站在树下喂鹦鹉,她见他朝自己看过来,唇边有一抹淡淡的微笑,就立刻冲上去警告他。
“你——别再给我女儿乱吃东西!”
男人的笑凝固在脸上,怔怔地看她,麦禾心里毛毛的,她责怪自己从前怎么没发现他的笑那么淡、那么不真诚。
他低头走了,没说话。
“喂,我的话你听到没有?你是不是心理变态?我警告你,你要是再骚扰我女儿,我就报警抓你!”
她骂得难听的,但那男人不回嘴,辩都不辩。可恶!他当她是泼妇骂街?大错特错!她不是要吵架,而是要他的态度,他不表态的话,她就叫他见识见识她的厉害。
她把收银台上堆的东西都扬了,霹雳吧啦到处是碎片。
听到有人说要报警,她才发觉闹得过了,手上有血迹,却又不疼,她不知道伤到谁,好在那男人心里也虚,他知道自己行为龌龊,并不敢真的报警。
离开时,她狠狠剜了那男人一眼,迈出店门,她发现自己被包围了,海港海鲜商行门外那些围观者的注视,让她生出很真实的错觉——这些人全都认识她。
他们或许就住在她家楼下,是她的邻居、一个单位工作的同事、甚至是女儿幼儿园某个好友的家长,她叫不出他们的名字,他们却都叫得出来她的,那是个全然抹杀掉一个人的独特性,却又让人恐惧的简称:女疯子。
晚上九点,女儿睡了,麦禾坐在漆黑的餐厅,不停地喝水,放在餐桌上的手机是亮的。
【麦禾,我大约晚上九点半前到你家,我们见面说。】
母亲终于要出现了,麦禾咬起手指头,母亲又要来救她了吗?她闭上眼睛,睫毛颤颤震动,坐着踩住餐凳上厚实柔软的垫子,抱住双腿,把脸偏歪在膝上,像婴儿回归母体那样蜷缩,很快,和仇然的争吵嗡嗡嗡地重现在脑海。
“麦禾,你控制点自己好吧?我发誓没做对不起你的事,刚刚我只是嘴上逞能。你听我说,这一年来我试着跟你分开,隔开一点距离,我希望自己能想得明白,但是过不去啊,尤其是看见你跪在那儿,脸上肉都抖起来,我是真的怕呀!我只是向往平凡简单的生活,跟大部分人是一样的,麦禾,你理解一下我,我不管那是不是意外,具体怎么回事,我们好聚好散,行不行?你放心,我听到的那些话,绝对不跟别人提一个字,你把刀放下,放下……慢点,对……对,乖,好……”
麦禾的尾椎到现在还在痛,是仇然推的,她一将刀放下,仇然就冲过来狠狠将她推倒,他个头高,身材魁梧,即便每天懒得不运动,真要使出全力,她根本招架不住。
仇然夺下刀后反过来指向她,说:“你别装了!你这个神经病!杀人魔!疯子!外婆让你妈去庙里供灯,给被你害死的人超度,我亲耳听到的!你妈让外婆放心,说你现在日子过得这么好,说明那个人已经原谅你了。妈的!操你全家!那我呢?!我就活该被你们家骗吗?!我说当初结婚的时候,你们家怎么表现得那么大度,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求,我还当你们家人都是活菩萨,结果是拿我当冤大头啊!”
她歪坐在地上,捂着脸哭泣。
原来罪恶被审判的感觉是这样的。
那种恐慌、绝望、畏惧瞬间让她明白,过去那些自以为是的忏悔是多么可笑,从未担责,也从未认错的她终于等来了报应。
她确实什么都不记得了,不记得火是怎么烧起来的,她们都说是她玩火玩大了,可是,仇然却将她的罪从无知指向了毒辣,他甚至还捎上了死去的外婆和一直避着她的母亲。
“你们一大家子都是精神病!你们把人命当命吗?我看你们是盼着你外公早点去死吧!我怎么敢跟你一起过?你疯起来六亲不认,你们一家子没一个好东西!”
“你到底听到什么了?”
“她们说你精神病犯了,放火烧死了你外公,你外婆跟你妈还说死了算了,死得好,只是可惜了苗苗,造孽啊,还不知道你到底放火烧死了多少人!”
苗苗……
她几乎就要忘记那个名字了,以至于从仇然口中听到,竟觉得恍惚。
那个名字震荡出回响,她的骨头开始疼了。
在医院与疼痛对抗的日子被她的神经永远记忆,像风湿一样,遇到阴冷就要疼。
她的记忆如果全丢了就好了,但车祸只是撞碎了时光,令它破碎成粉尘,风将它们吹散了,散落得星星点点,她忘了一切,唯独记得一个名字,她没法不记得,因为每一颗钻石般的尘埃都闪烁着那个名字。
苗苗。
她躺在医院不能动的时候就问过外婆,苗苗是谁?那时,外婆坐到床边,贴着她的耳朵,对她说:“没事,没事,不怕,不怕。”
她说头疼,难受,身上的伤又痒又痛,烦躁地扭动,老人家急得掉眼泪,又趴下来,在她耳边说:“苗苗是好孩子,不怕,她不害人,她喜欢你的。”
听起来,苗苗像是她的好友,她一直等待见到苗苗,但苗苗从来没去探望过她,出院以后,她再问起苗苗,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不论是外婆还是母亲都口径一致地对她说,听不懂她问什么,是她被撞糊涂了。
她随外婆搬家,去往新的城市,远离过去的生活,但那个名字却还长存在脑海,她努力忘掉,但越努力就越记得牢,后来,她换了个方法,在脑子里建了一座秘密花园,把那个名字锁了起来,锁在极为隐秘的位置,连自己都很难找到的位置。
这个方法非常有效,她一度隔离了那个名字,直到被仇然翻出来。
麦言秋踩着点进门,见到女儿披头散发,失魂落魄,她什么都没说。走到阳台后,麦言秋把窗户打开一条缝,从包里掏出烟盒,取出一根细烟点燃。
香烟的火光是微弱的,麦禾却觉得很刺眼,她眯起眼睛,叫了一声妈。
“别信他,”麦言秋嘴里吐出烟雾,侧身站着,说,“男人就是灾难,没一个好东西,我从一开始就不支持你结婚,把行李收拾好,天亮了跟我走,其他的事,我会帮你解决。”
麦禾觉得寒冷刺骨,鸡皮疙瘩一粒粒鼓出来,她说:“你连问都不问一声,那就都是真的咯。”
麦言秋含住烟,双手拇指协作在手机上翻找,然后说:“来,我让你听听什么是真的。”
麦禾盯着母亲,看着那烟的火光随着母亲说话的动作晃动,她很好奇母亲要给她看什么,正猜着,仇然的声音从母亲的手机里传出来。
“那幅画是我的!是我应得的!外婆补偿给我,就是我的,凭什么交给你?!”
“你再胡说八道。”
“我胡说八道?你非要逼着我告诉麦禾是吧?”
“仇然,你要是把我女儿刺激出个好歹,我跟你拼命。”
停顿——母亲的脸被烟雾笼罩看不清,麦禾坐在沙发上全神贯注地听,这一停顿,急得她站起来,她刚想问这是什么?仇然的声音又传出来。
“反正,画,我是不会还给你……不!它本来就是我的,该是我的!”
“呵,你可真够贪的。反正,我只能给到那个数,你要是不愿意,就算了。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那幅画的所有权做过公证,你拿在手里也没用,根本交易不了,它到了你这种外行手里,什么价值也没有,你要是胡来,我可以告你。”
“告我?我不告你们,你们反倒要告我?你们在知情的情况下,把一个精神病塞给我,怎么说?而且……”
“你脑子是不是进水了?还要我跟你讲多少遍?老太太年纪大,她糊涂了,和麦禾朝夕相处的人是你,她是什么样,你不知道吗?你要离婚就离婚,干脆一点!扯这些干什么?”
电话录音到这里戛然而止,麦禾恍恍惚惚地靠近母亲,觉得自己的脑子成了一盆浆糊,母亲的手机在暗黑中翻转,她看到母亲手机的屏保壁纸是个在金庙前祈祷的小男孩,东南亚地区信佛是文化,母亲也信吗?她是为了什么而笃信神明?
麦言秋往窗外弹烟灰,看着她说:“听到了吧?他就是个贪婪的小人。他从来没跟你说过外婆给过他一幅画吧?你们要离婚啦?哼,见外婆死了,想把事情做实是吧?”
“这是什么?什么时候的录音?”麦禾的脸不再反光,泪痕干了,洗过的眼睛格外明亮。
“前几天别人给我带话,我一听就知道你们婚姻出问题了,当时就给他打了电话,”麦言秋扭头向外喷出烟圈,继续说,“麦禾,那幅画必须拿回来,穷小子没一点骨气,他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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