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碎片散落09

  麦禾站在蔚蓝海岸商业街的东头恍惚,她双手插在兜里,回忆过去几个小时发生的所有事情。

  这是她人生中第二次感受到失忆,此次失忆的时间段比十六年前短得多,可是惊恐的程度却是几何倍数的增加。

  她不明白为什么,想了半天,才想通了。

  以前,她不是一个人,有外婆、母亲保护她。

  现在,她也不是一个人,但是身份却变了,她不再是被保护者,而是保护者,她有一个还没有过五周岁生日的女儿需要被照料,她绝不能有事。

  麦禾的身体情况不仅令自己担忧,也影响到了女儿的心情。放学时,甜歌牵着她的手,看到她手背上一团青紫,眼泪立刻滚出来,嘴巴一撅,呼呼地对着针孔的伤处一直吹气。麦禾心里好温暖呀,她捧着女儿的脸,亲了又亲,说:“没事,妈妈一点也不痛。”

  “妈妈,你要多吃饭饭、多吃菜菜、多吃鸡蛋,还要喝牛奶呀,还要吃车厘子,苹果和橙子,要多多补充维生素C呀,妈妈,你不能挑食喽,不可以偷吃零食……”

  甜歌把她对她的叮咛一一复述出来,每说一句,麦禾就应一声,应到最后,她紧紧捏着女儿的小手,眼圈忍得通红。

  路过海港海鲜商行时,甜歌的脚步慢下来,麦禾顺着她的视线往店里看,好巧,“老板”和“掌柜”今天都不在,只有一个店员在守店,她知道女儿馋了,想吃一口虾饼,她牵着女儿进店,破天荒地称了几块虾饼,店员全程表现尴尬,只在甜歌奶声奶气地主动道别时,才笑了一下。

  小孩子可真容易被满足,一口好吃的就能笑得像嚼了幸运星,感受到女儿的快乐,麦禾觉得好幸福,只要女儿能开心,她什么都可以不计较,什么都可以放下。

  回家一换衣服,麦禾才知道她的羊绒大衣毁了,污渍擦在后背、后腰处,颜色不深,但却是一大片,难怪,在幼儿园等女儿时,麦禾总感觉有眼睛在盯着她看,她以为别人是看她的贵气漂亮,原来别人是看她的狼狈可笑,她臊得脸皮都跳。

  皮包也蹭出了一道划痕,女儿睡下后,麦禾用湿润的棉片沾了点凡士林揉擦,还好划痕不深,擦了两三遍就修复了,不用专门送去维修,她累了,松了身体,疲累地叹气,又坐了一会,才起身从衣帽间拿出另外一只小号托特皮包,准备换着背。

  口红、粉饼、一次性医用外科口罩、消毒湿巾纸、便携漱口水……

  麦禾把随身物品一样样地从刚刚养护好的皮包里拿出来,突然,她摸到了一个奇形怪状的东西,软软的、不大、似乎一捏就扁了,麦禾慢慢把手拿出来,是折纸,被捏扁了,她手一松,折纸慢慢舒展开。

  什么呀……

  麦禾端平掌心,困惑地歪着头看它,这是——螃蟹?

  梯形的身体,上下各有两只折出来的钳子,确实是只纸螃蟹。

  怎么会有只纸螃蟹在包里?麦禾捏着它看,螃蟹的颜色花花绿绿的,身体上还有字,她当机立断决定“拆蟹”。

  折纸被展开了。

  是一张电影日历。

  2021年6月21日,“不要回头,一直向前”——《千与千寻》

  布满折痕的电影海报上,神隐少女神情坚毅,麦禾望着它发呆,脑海一片空白。

  这只皮包是今天刚刚拿出来背的,她为了在离职时撑住场面,拿出了自己最贵的包。

  所以,这只纸螃蟹是今天才落进她包里的。

  谁放进她包里的?女儿?同事?岑溪?

  麦禾紧拧眉头,对着被拆开的“纸螃蟹”狐疑,6月21日,什么日子?有什么特殊意义吗?这只螃蟹是女儿折的吗?还是有什么人在逗她?

  螃蟹拆开了,却很难复原,麦禾折了好一会,都没折对,她烦了,把纸对折再对折,和口红等物品一并塞进新拿出来的托特包里,动作大到表情扭曲。

  要去看医生了,临睡前,麦禾对自己说,有病也不要怕,明天就看医生去。

  那天晚上,她又做梦了。

  但不是可怕的噩梦,它奇怪又氤氲。

  梦里,她待在宛若天堂的地方,身下是浅金色的沙滩,沙子绵密细软,头顶阳光和煦,她的头被一张有厚度又柔韧的纸盖住,阳光钻过纸张,暖白明亮,她看到自己穿着白色的裙子,白色的鞋子,白色的袜子,裸露在外的皮肤闪着光。

  突然,有人钻入了她局促的纸帐篷,她并不惊慌,仿佛期待已久。

  那人的手臂纤细,但手掌比她的大,手指还会摆弄动物造型,一会是狐狸,一会是小狗,一会是兔子,她被逗得咯咯直笑。

  可是她看不到那人的脸,他的脸被纸隔住了,她好奇,很想看清楚,于是凑了过去。

  他们的皮肤隔着纸张摩挲,明明是在梦里,她竟然能感觉得到他的温度,他像发烧了一样滚烫,她搜寻他,他却又躲着她,她急了,一把拽走了隔着他们的那层纸。

  她看见他了,一张精致秀气的面庞,她一惊,倏地醒了。

  麦禾瞪着天花板,缓缓调整呼吸,半晌,她不可思议地坐起来,这算春梦?她竟然梦见了海港海鲜商行的老板,为什么会这样?是因为今天跨过了心理障碍,又再度光顾海港海鲜商行了?她觉得口干舌燥,也觉得无比荒唐。

  第二天,送完女儿上学,麦禾立刻打车去医院,她到的早,取的号也早,她自述幻听和幻视的情况,强调幼时出过车祸,担心脑部神经有病变的情况,神经科专家医生在听了她的自述后给她做了几项检查,最后建议她去看看精神科。

  她面色凝重地接过病历单,重新去挂号。精神科候诊区人很多,没有位子坐,她在角落站着等。

  这一屋子都是精神病患者吗?麦禾觉得他们看起来都特别正常。

  一直等到还差两个号就到她了,候诊区才终于像麦禾来之前预想的那样混乱起来。

  有个女孩似乎是被家长揪着来的,她不承认生了病,不愿意进来看病,扯住她的男人高大魁梧,她拉扯不过,只能像秤砣一样下沉身体,她不住地喊叫,披散的头发在挣扎中更乱了,漂亮的脸蛋也失去了气质,龇牙咧嘴的叫嚷让她平整的面部结构变得三横五纵,乱七八糟,麦禾看得很难受,她惶恐,害怕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那副模样。

  候诊区的保安出动了,他们帮助家属控制住女孩,几个人像抬动物一样,把女孩提起来,夹着走。

  麦禾的视线紧紧追着女孩走,她对女孩的命运感同身受,突然,她从玻璃反射里看到了两个自己,她的身后好像站了另一个她。

  她们有一样的三件套,墨镜、口罩,罩住头部大围巾,麦禾在前,另一个人在后,离得不远,在玻璃反射中,她们好像互为彼此的影子。

  麦禾心里一惊,又是幻觉?

  突然,她的影子先她一步动起来,动作很快,嗖地一下不见了。

  麦禾连忙转身去寻,她看到了她,围巾裹住脑袋,身体蜷得紧紧的,脚步很快。

  叫号屏幕闪烁就诊号提醒麦禾即将就诊,她收回视线,狐疑地站到诊室外,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就诊,疑神疑鬼将她折磨得身心俱疲,很希望能有一味神药顷刻之间解决她所有的问题。

  “怎么了?什么情况?”穿白大褂的头发花白的男医生问摘掉墨镜和口罩的麦禾,他打量人的目光短促而有力,仿佛一眼就能将人看穿。

  “我最近总是产生幻觉……”

  “什么幻觉?”

  “幻听,还有幻视,都有。”

  “听到什么?看到什么?”

  “看到火,听到小孩哭。医生,其实我……”

  “有小孩哇?”

  “哦,有的。”

  “夫妻感情怎么样?”

  “呃,不太好,我要离婚了。”

  候诊时,麦禾就在思考如何向医生阐述自己的病情,她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要告诉医生,可是这间诊室显然不是她的主场,医生频频打断她的话头,用一个个小提问把控着问诊节奏,麦禾根本找不到倾诉的机会,好不容易逮到空隙说话,舌头又笨得离奇,像打结一样,连话都说不清。

  “医生,我的情况比较复杂,我小时候吧……怎么说呢……这么说吧,就是,我出过车祸,失忆过,然后呢,就一直没有问题,直到现在,哦,对了,我是从神经科那边看了病过来的,这是拍的CT,还有病历。”

  医生摆摆手,示意他的电脑上能查看到,他看了一会,说:“先做个全面检查。”

  打印机滋滋啦啦地工作,麦禾又收到了一堆检查单据,专家的助手将麦禾带出诊室,指了对面往左第二个开着门的房间说:“缴完费以后先去测评室做题,然后再去做B超、甲状腺、激素和大生化检查。”

  这么多检查,让麦禾以为自己得的是绝症,她怀着赴死的心,在医院汹涌的人潮穿行,一遍遍的排队、检查、等报告,当她回到诊室后,已经一句话也不想说了,她只问了一个问题,那个最关键的问题。

  “医生,你就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精神病?”

  病历上写着:轻度躁郁,医嘱:按时按量吃药,观察,随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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