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碎片散落11

  她坠入了梦境。

  一开始,麦禾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她走在老旧的街上,以为自己是个游客,直到道路指示牌上出现【盘垣路】三个字。她觉得这路名很熟悉,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从哪里听过它。

  在泛灵论当中,梦被称为“没有时间的时间”,是通往潜意识的秘径,是内心欲望的表露、是灵魂逃离身体接受神的指引,麦禾朝路牌指引的方向疯狂奔跑,表情虔诚。

  她认为自己游走在迷路的记忆中,就要去与那个让她牵肠挂肚的场景相逢。她越跑越快,梦的编织跟不上她奔跑的速度,街景变得越来越缥缈虚无,路标指引她一会左拐,一会右拐,哪怕是在梦里,麦禾也跑不动了,她停下,觉得心脏快要爆炸。

  盘垣路到底在哪里?还要跑多久?这是个梦啊,她随时会醒来。

  或许是因为想到了“醒”,梦里的街道碎成了马赛克,她惶惑地朝前伸出手,想要阻止梦的崩塌,一阵风卷起灰砂漫天,迷得她睁不开眼,就在这时,她听到少女惊慌、惨烈的嘶喊。

  是谁在叫?她努力睁开眼皮,一个人形火球人朝她扑来,她心悸,痛得难忍,倏地醒了。

  麦禾以为自己会在卫生间的地上苏醒,运气好的话倒向左侧,不至于撞到浴缸受伤,但没想到,她正躺在女儿房间柔软的床上。

  梦里扑来的人形火球,是谁?她是怎么爬到床上来的?

  地上一片凌乱,毛绒玩偶从玩具箱里蹦出来,踢得到处都是。

  怎么会这样?

  女儿的房间像经历了一场猫狗大战,乱七八糟。可偏偏她家是不养毛孩子的,而且,因为心里有事,今晚在讲睡前故事时,她拒绝了女儿拿玩偶做角色扮演的要求,独自念经一样读完了整本绘本,玩具箱怎么会被打开并且弄成这样?

  她回身看向女儿。

  甜歌趴卧在床上,没有盖被子,她的脸冲着墙,只给麦禾留下一头乌黑蓬松的头发。

  麦禾皱起眉头,她从来没有见过女儿睡成这样,被子全部被压在身下,这不是打被子,而是根本没盖被子,可是,被子明明是她为女儿掖过的,掖得整整齐齐。

  她朝女儿伸出手,慢慢把女儿抱起来,拢在怀里轻巧地一翻,可这一翻差点吓掉麦禾半条命——女儿的脸上竟有两个血手印!

  “甜歌,甜歌!”

  麦禾捧着女儿的脸凝视,血手印不大,小小的,是孩子的手印,她翻开女儿的手,看到女儿的手心红彤彤一片,但没有伤口,感觉到手指下女儿的皮肤温热柔软,她扑腾乱跳的心稍稍慢下来。

  甜歌迷迷糊糊地醒了,她看一眼妈妈,眼睛眨巴眨巴,翻个身又继续睡了。

  见女儿没事,麦禾松了口气,等情绪镇定下来,她给女儿盖好被子,蹑手蹑脚下了床。

  她跨过地上的玩具,走到窗前,轻轻把窗帘拉开一道缝。

  黑天,对面的楼宇还有不少点着灯,似乎夜并不深。

  她弯腰捡拾地上散乱的玩具,把它们放回玩具箱,一只小白兔脏了,肚子上也有个红手掌印,她用手拍打,沾了脏污的短毛处像结痂一样硬得戳人,她指头一捻,搓了些干干的粉状的东西下来,是颜料啊,女儿身上的,玩偶身上的都是颜料。

  墙上的驯鹿时钟,时针指向数字10,分针指向数字2,秒针还在走。

  麦禾的眉头皱得很深,是钟慢了吗?为什么时间好像停滞了一样?

  客厅的灯是开着的,照亮满地狼藉,地上散落的除了布满涂鸦的画纸,还有许多零食包装袋和酸奶瓶子。

  “仇然?”

  麦禾轻声呼唤,声音微微发抖。

  这个时候,只有仇然的回应才能让一切得到合理的解答,但麦禾的提问像打了个水漂,没人回应,她的心咚咚咚快跳了三下。但是,她的画不见了。客厅的地板上空空的,岑溪带来的那四幅八破画本该铺在那里。

  麦禾笃定是仇然在搞鬼,那个财迷,看到画就鬼迷心窍,说不定卷了她的画跑掉了。

  手机在电视柜上充电,她走过去,拽了充电线,气鼓鼓地拨号码准备质问仇然,起先几个数字她摁得很快,但她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眨了几下眼睛,手指头跟着慢下来。

  刚刚解锁屏幕时,麦禾看到了锁屏日历,{2021年12月6日星期一晚10:17},怎么会是星期一呢?应该是星期日呀。

  她怕是眼花,退出去又看了一眼,确实是星期一。

  手机里塞入了QQ提醒,甜歌的班主任发来消息,询问甜歌为什么没来上学?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麦禾像木头人一样站着,时间——时间让眼前的乱象有了解释,她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晕倒时,天是黑的,苏醒时,天也是黑的,可是黑夜与黑夜间隔了将近24小时!

  这24小时对她来说是空白的,她在做什么?昏睡?她是怎么照顾女儿的?麦禾吓坏了,真正感到了恐惧。

  还好,有监控记录下被她遗忘的这24小时。

  她看到自己如何怒气冲冲地走入卫生间,又看到自己如何茫然无措地走出卫生间,时间间隔极短,不过一两分钟而已,她将手机音量开到最大,并没有听见卫生间发生异响,她甚至怀疑自己没有摔倒,只是趔趄了一下就出来了。

  视频里的那个她幽灵般地行走,她被八破画吸引了,似乎并不害怕幻觉,她径直朝画走过去,蹲下来欣赏,随后,很爱惜地将扔在地上的画卷起来,装回画匣子。

  麦禾抬起头,视线环顾,她看到了放在餐桌上的画匣,走过去一看,餐桌全毁了,颜料盘倒了,凉水壶被用来洗笔,水壶应该倒过一次,但又被扶起,地上一滩污水渍,白色的餐凳被染了灰红的颜色,餐桌上铺满画纸,画纸上是色彩斑斓的小手印。

  看起来是甜歌把餐桌弄成这样的,麦禾顾不上生气,她拖了张干净的餐椅坐下,继续看监控视频。

  屏幕上的她开始画画了,无休无止,极其专注,麦禾不断拉动进度条,一连八个小时,她就只伏在餐桌上画画。

  画呢?

  麦禾在餐桌上翻找,正翻着,手机屏幕里的她突然站了起来,她怕错过紧要处,连忙把注意力转回来,聚精会神地往下看。

  她的脚步踉跄,像是累极了,她推开了女儿卧室的门,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当时,是早上7点32分,家里基本维持原状。

  之后,直到刚刚,晚上10:10分,麦禾才再次出现在客厅。

  在她消失的十五个小时里,家里只有甜歌一个人,女儿比她想象得镇定,视频里能听到她叫妈妈,但是没有听到她哭。

  一开始,甜歌在房间里待着,后来,她跑出来在客厅沙发上发呆,再后来,她饿了,没人给她做饭,就只吃零食,终于,她发现了餐桌上的美术用品,因而找到了乐趣所在。

  女儿脸上的红手印是在打翻了凉水壶之后留下的,突如其来的意外搅乱女儿的情绪,她终于看到女儿隐忍的崩溃,那么小的孩子失魂落魄地坐在餐椅上,忍着恐惧和悲伤,像小猫洗脸那样拂去眼泪,抽噎着回到房间,再也没有出来,哭声从强到弱,她猜,女儿依偎着她睡着了。

  麦禾把手机放下,情绪低落到无法思考,枯坐了许久,她有气无力地站起来,去厨房拿了个大号垃圾袋,开始收拾残局。

  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但至少把能做的事先做掉。

  女儿的画,她没舍得扔,只要没有被水浸湿,她就一张叠着一张收起来,哪怕它们只是近乎一致的各种手掌印。

  当女儿的画被拾掇好之后,视频里她画的画也出现了。

  麦禾怔住,她画的是教科书的封面,【义务教育课程标准实验教科书,语文,九年级下册】,封面主体是赭黄色调的山水风景,远处画的是巍峨山脉,近处画的是密林,还有一座桥,而桥下写着一个人的名字和班级,字有一点点潦草,上下两行,写的是【宿译三(2)班】。

  她画的是别人的书吗?这个人是谁?为什么要画这个?她在怀念什么?

  母亲说过,她因病退学后,就没正经去过学校,一个在家请老师开小灶的孩子也会有同学吗?

  九年级……初三……麦禾在心里算了算,出事那一年,她的年龄正适合读初三。

  看着手上的画,麦禾的心持续下沉,终于触到底,真残忍呐,她的诊断书竟然如此漂亮。尘埃落定了,母亲没有骗她,仇然也没有白担忧,他们都是对的,只有她出错了。

  佛火柴就放在洗漱台上,里面的火柴还剩两根,她听从内心的声音,奔去卫生间。

  火苗再一次出现,镜子反射她被照亮的狰狞的脸。

  这不是毁灭,是纠错,麦禾心里默默念着,把火引上画纸。

  画纸有厚度,火焰温和又坚定地一点点开疆扩土,细细的红线不断向前蜿蜒推进,灰烬朝那个名字聚拢,麦禾心里一动,伸手抓住没有烧完的画纸。

  好烫!

  她摊开手心一看,【宿】,火焰烧掉名字,只留下他的姓氏。

  与此同时,霸道的困意又再降临,不容抵抗,她的脚下又空了,镜子前,她站着的那块地方像有活动门板似的,每当她动了恶念,命运就要关她禁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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