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我自心河中练拳

  做完驱赶毒虫仪式后,陈平安吹灭蜡烛,拿着桃枝走到了院子中。

  在璀璨的星河下,他打开了苏尝所谓的废纸包。

  他将馒头放在膝盖上,仔细展平了那张写满字的纸。

  他原本是一个字都不认识的。

  但是在给苏尝帮忙的这几年,慢慢的就认识了好些。

  起初是苏尝以显摆的姿态拿着字问他,这个什么什么字写的好不好。

  之后苏尝又说他怕在齐先生面前背不出来书,就让陈平安假装是抽查的先生,拿着书本听他慢悠悠的背。

  真是的。

  哪有一行百家姓能抽查三四天的。

  只不过是在照顾自己识字慢罢了。

  陈平安看的明白,看的清楚。

  所以他才会偷偷把苏尝门口那边的路扫的比自家屋还干净,会把省下来的钱拿去买那条金色鲤鱼。

  别人的善意并不理所当然。

  他所求者。不过心安。

  陈平安就着星光看着眼前纸上的字。

  一个一个的在心里默读着。

  今天是“大”字成语集。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辩不言、大智若愚……”

  前几天是小字成语,“小惠未遍、小器易盈、小才大用、小节苛礼……”

  他一边在心里读,一边拿起桃枝,按照苏尝纸上所写的字迹在地上模仿着写写画画。

  写累了就拿起带着墨水的馒头狠狠咬一口。

  然后一边在嘴里咀嚼着馒头,一边在心里咀嚼着这些成语的含义。

  慢慢地。

  嘴里的馒头和心里的成语,都咀嚼出点点甜味来。

  等到馒头吃完,这张不大的练字纸上的成语也写了好些遍。

  看着夜色已深,陈平安返回屋子,关上门,把桃枝放到一边,把练字纸用木镇纸压好在桌上。

  明天他还要练的。

  这样的练字纸,苏尝一般隔个四五天才会找由头给他一张。

  但即使这样。

  陈平安撇了一眼自己特意做的那个小竹箱。

  竹箱里的练字纸已经压的满满当当了。

  越往上面的字,就越像苏尝经常自夸的那样,气势磅礴,挥洒自如。

  越往下的字,就越稚嫩和生涩。

  最下面那张,甚至比现在的陈平安写的还要歪歪扭扭。

  那张纸上,只写着一句简单的话,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

  在苏尝给的所有练字帖里。

  陈平安最喜欢的。

  就是这句。

  他由衷的希望自己,能够平平安安,不忘初心,有始有终的活过这一生。

  他躺在坚硬的木板床上。

  贫寒少年闭上眼睛,小声呢喃道:“碎碎平,岁岁安,碎碎平安,岁岁平安……”

  夜色很深了。

  盘膝而坐的苏尝闭上眼。

  再睁眼的时候,他已置身于一条淡金色的小溪中。

  溪水不深,才没脚踝。

  他俯身鞠起一捧水。

  水很清亮,还有丝丝暖意。

  看来今天陈平安确实心情还不错。

  他漫步在对方的心流之中,看着溪流的两岸。

  两岸都是泥泞的道路,有些是泥水路,有些是雪水路,少有一两步略微干燥的立足之地。

  身处心流,所望两岸,皆为心路。

  心路泥泞,难于跋涉。

  但心流洁净,尤如温泉。

  顺着溪流一路往下,苏尝被一道破旧的门扉挡住去路,溪水则不受阻碍的从门下潺潺流向门后。

  苏尝站在门前,看着这扇跟陈平安家毫无二致的木门。

  他静了静心神。

  如同晚间的少年一样,轻轻扣响门扉。

  心扉回响,如扣心弦。

  没人回应。

  但是紧锁的木门却悄然开了一线缝隙。

  这缝隙不大。

  但毕竟是开了。

  比几年前毫不为之所动好上了许多。

  苏尝轻轻推门而入。

  院子里站着一个少年。

  正是陈平安。

  这个黑瘦的少年,对于苏尝的来访丝毫没有反应。

  他只是呆呆的看着亮着灯的屋子。

  那屋子里好像有一男一女的身影坐在窗边。

  在院中守着这间屋子的少年,就仿佛守着整个世界。

  苏尝没有试图去打开里屋的门。

  之前是打不开,现在是打得开,但不愿打开。

  因为他很清楚。

  自己打开了。

  陈平安的最后一点好梦就会碎掉。

  所以不能开。也不必开。

  进入心扉后的金色溪流,全部流向了院子中间的那口古井之中。

  陈平安家里是没有井的。

  这井。

  是他的心井。

  苏尝湊到井边。

  温暖的溪流汇入井中,却一点都不能缓解井口上涌的寒意。

  在那幽幽的井水深处。

  有一对金色的戾眸缓缓抬起与他对视。

  眸光照亮了它的一小片影子。

  蜿蜒盘旋。如蛟如龙。

  深山里经常有愚猴捞月于湖中,一猴挂树,其他众猴,手尾相接,让最末一只猴去手捧湖中之月。

  每捧湖水,月必碎裂,碎后复圆,既捧又碎。

  多次不得,即各自散。

  镜中花,水中月。

  空求之物,望而不得。

  可我苏尝。

  偏偏捞得。

  从心井中捞。

  捞与我相关之物,捞未来之势,捞心之所念。

  苏尝卷袖伸手,慢慢深入井中。

  明明看之与井水相去甚远。

  但手刚一伸入,就已经碰触到水面。

  轻轻一抓。

  有一张纸似的东西被捏入手中。

  水下那头蛟龙身影快速接近,血口獠牙尽皆显露。

  苏尝快速收回手,一丝蛟龙须擦过指尖。

  点点嫣红血液撒在所捏纸上,却不改其金色本质。

  看起来像是一张符篆。

  上写四字。

  “平平安安”

  下款四字。

  “隐官敕令”

  这几个字。

  还真是好久不见。

  苏尝将这符篆往手臂上一贴。

  在“撼山拳”、“剑术正经”、“剑仙“、“井中月”这几列融入肉体的血字旁,便又多了一行浅金色的“平平安安”。

  与那合道剑气长城的隐官一样。

  当死不死吗?

  可惜只能替死一次。

  不过也不愧是名副其实的保安符了。

  看着手上的伤口逐渐愈合。

  苏尝依旧没有和院子里的少年搭话。

  他离开院落。

  将那扇主人主动打开的大门轻轻合上。

  挡住他去路的门扉随之消失不见。

  顺着剩余的涓涓细流,苏尝走到了尽头。

  金色的溪流汇入一条滔滔而去的大河之中。

  那一抹淡淡的金色水流一入河中,转瞬就被颜色混浊的河水裹挟而去。

  再也不复返。

  小镇六百户居民的心流。

  汇聚而成了这条滔滔心河。

  构成了那些约定俗成和默契不言。

  是为心之乡约,人心所向。

  不过这颜色,这走向,总感觉隐隐有些江河日下。

  当的是民风“淳朴”。

  不过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涛涛心河水,正好拿来练拳。

  苏尝鼓起拳架,以六步桩走入河畔,在水没过大腿时就停下,随后便边出拳边沿岸而走。

  心河之水滚滚而流,看似很慢其实迅猛,时不时还有暗流涌动,想要站稳就已经很难。

  苏尝之前有次尝试进入心口深的河水里,只是刚进去就被卷入人心暗流之中,差点没淹死在河中央。

  之后他就学乖了,只在大腿深的水里来回趟步,拳练得差不多了,在心河将隐、睡梦快醒的时候,才去更深处荡一荡。

  水扑少年,如击礁石。

  如石般的少年一拳又一拳,一步又一步,拳破心河浊流去,脚裂人言碎钉子。

  数年夜渡不停歇。

  业已出拳三十万。

  本来可以出拳更多。

  但是。

  一把长枪撞在苏尝小腿肚上,发出铿然一声响后便消失不见。

  他身形微微一晃,稳住了心腹那一口气后,继续稳桩而行。

  长枪刚消失,水流又裹挟来一把黑色的短剑。

  剑光森寒,猛然扎向苏尝脚筋,他立即气血下沉,小腿和双脚皆有金光浮现,如同金身一般。

  这短剑与他脚面一撞,竟在水中扎出一道火花来。

  日常市井里的唇枪舌剑,在心河中皆化为现实。

  背后亦有恶念暴起的烛影斧声,又有恶语如刀似戟、棒喝门面,夹杂着冷言如勾入软肉,冷语如叉向心间。

  刀枪剑戟,斧棒勾叉,人心万恶具象化。

  正是这些东西放慢了苏尝的出拳速度。

  不过却让他拳脚皆有裨益。

  从最开始的触及则鲜血淋漓,到现在已经被磨的金光灿灿。

  所以再辛苦点又何妨。

  古有云:大河淘沙,浪卷泥去,金必现。

  且来战!

  打的兴起的苏尝忽然止住脚步。

  面前又出现了一道门扉。

  上面贴满了各种黄纸符篆,符上用鲜血写满了真武二字,隐隐还有雷光显现。

  看着这道门扉。

  苏尝叹了口气,

  “你有病吧,马苦玄!”

  似傻不傻陈平安,没病找病马苦玄。

  这是苏尝在心河中最常见到的两个人。

  其他时候偶尔也会见到忧女忧己宋集薪和没心没肺刘羡阳。

  这其中,苏尝最讨厌见到马苦玄。

  他甚至愿意去听宋集薪在门内絮絮叨叨的呓语。

  这家伙总是念稚圭、王朱这明明是同一个女人或者说女龙的两个名字,当然,偶尔也会出现很低的一声宋煜章、爹。

  每次宋集薪喊爹的时候,苏尝都会在门外轻声答应一下。

  这叫话不落空。

  可惜,即使他这么体贴,集薪好大儿也不愿意主动开门请他进去坐一坐。

  真是伤透了苏尝的心。

  和被苏尝当作心河登录点之一的陈平安,以及白日发生交集后,就会在心河偶尔相遇的宋柴薪和刘羡阳不同。

  马苦玄这苟东西,一到苏尝打拳打的兴起,心中豪气涨满,脑子里就剩下战或者干的念头时,就会跟个缠人精一样出现。

  苏尝看着眼前的门扉,往旁边错了一步。

  这门扉也往旁边横移了半尺。

  再移,门也移。

  主打一个形影相随。

  苏尝长吸一口气。

  有些人,你不想揍,他却硬要凑上来让你揍。

  怎么办呢?

  那就打。

  小马子,这可是你自己这么要求的啊!

  苏尝浑身筋肉缓缓校动,拳架打开,拳缝间金光流转。

  下一刻。

  一拳递出!

  拳至,浪碎,门扉散!

  收起拳架后,苏尝从水里捞出一张血色符篆,上面写着几个大字【真武杀杀杀】。

  他随手一拍,把这张符篆拍在自己的大腿上。

  腿上的杀字已有好几排。

  被打,还掉装备。

  真没见过这么贱的人。

  苏尝看着腿上拥挤的杀字啐了一口。

  然后继续趟水走桩。

  马家屋子里,睡了五六天安稳觉的马苦玄,忽然捂住心口一声痛呼翻身坐起。

  惊得奶奶马兰花连忙过来查看,

  “乖孙儿,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没事!”

  打发走了忧心忡忡的奶奶后,马苦玄掀起上衣,心口那地方已经一片青淤。

  他嘴角咧开一个危险的笑容。

  心中已经下定决心。

  之后要是能抓住那个让他梦魇之人。

  他一定要对方。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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