甩掉毛笔和短刀上沾染的血渍后,苏尝将它们各自收起,又把那根竹签再次稳妥地悬挂于腰间。
陈平安看着他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忍不住问,
“苏尝你不会是一早就准备好这些了吧?”
草鞋少年一说完,就忽然想起了自己送苏尝的那条金色鲤鱼。
难道苏尝早早的准备好这些,是为了让他与金色鲤鱼解契而备的?
陈平安脸色有些发白。
他倒不是不想给苏尝的那条鲤鱼解契,而是他现在的身体还真撑不住再来一刀了。
早想到的话,怎么说也得让顾粲等一等。
他欠了苏尝那么多,理应先给后者完成解契。
陈平安心中一时充满了歉意和懊悔。
“泥鳅是你抓的,你抓的时候可没想过给别人。
但鲤鱼是你在见到它的一开始,就打算买给我的。”
看着面有歉意的陈平安,苏尝不得不给他解释了几句,
“你可以这么想,如果你不是打算买给我,肯定还会继续讲讲价。
或许在这个过程中,鱼就会被别人买走。
所以鲤鱼是真的跟我有缘,只是通过你的手来到我这里罢了。
跟你没什么大道之上的关联。”
听到这话的陈平安不但不失落,反而彻底放下了心中这块大石。
但是一想到那个截江真君刘志茂,陈平安又心弦紧绷。
按照苏尝的说法,此人品行实在低劣。
为了将自己除之后快,不惜用上了仙家神通来陷害自己和蔡金简。
顾粲认了此人做师父,真是好事吗?
不过他又转念一想,退一步说,此人坏成了这样,在收顾粲为徒时,都没有坑蒙拐骗,或是强买强卖。
是不是可以说明他是真看上了顾粲?
“你还是让顾粲自己做决定吧。”
因为陈平安脸上的表情太明显。
苏尝都不用听心声,就知道他在纠结什么。
于是陈平安就把自己的想法完整的给顾粲讲了一遍。
顾粲犹豫了一下,怯生生的看向苏尝,
“苏尝哥,我那个便宜师父很强吗?”
苏尝点点头,他没必要去贬低刘志茂的实力。
如果不是这片自带压胜效果的小天地,这个截江真君还这不是他能随便拿捏的存在。
随后苏尝又细说了几句,
“他在书简湖也算是一方霸主了,未来应该有望上五境。
不过书简湖那边很乱,各岛屿上的修士势力之间互相征伐,几乎天天死人。”
听到天天死人这几个字,顾粲眼里闪过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到的光彩。
他心中已经做好决定,只不过面对陈平安时,又刻意显得有些犹豫。
陈平安还不了解顾粲,这小崽子还没撅屁股他就知道要拉什么屎。
他没好气的说,“你真要想跟着走,那就去吧。”
“陈平安你不生气吧?”顾粲舔着笑脸,给陈平安捶了捶腿。
“你只要不学他那滥杀无辜、暗害别人的满肚子坏水,去学那些实实在在的仙家本事,我又怎么会生气。”
陈平安说的是心里话。
顾粲使劲儿点点头,终于完全放下了心。
只是苏尝随后的一句话,就又让他的心重新提到了嗓子眼,
“陈平安,今天你自愿转让小泥鳅,又同意顾粲去书简湖。
他以后要是学的跟刘志茂一样,祸害一方……”
苏尝望着表情逐渐凝重的陈平安,那双清冽的眸光直透心田,
“如果我说的假设成真,以后你杀不杀得顾粲?”
陈平安的脸色比刚刚取出心头血之时还要煞白。
听到苏尝最后一句话的那一刻,顾粲觉得天都塌下来了,他打个激灵缩进了陈平安怀里直发抖。
终究还是个小孩的他,是真的被苏尝话语里所描绘的可怕事情和杀意给吓到了。
陈平安艰难的思考了一番后,咬着牙说道,
“如果他犯的错还能挽回,我会和他一起赎罪。
如果他真的罪无可恕,那该我了结的事情,一定会了结。”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否全部出于本心,但是他又不得不说。
因为他隐隐有种感觉。
如果他不管日后顾粲的发展,那么苏尝很可能会让顾粲走不出这个门。
事实上是陈平安想多了。
苏尝不会杀了顾粲,因为他跟后者又没有仇,犯不着那个急。
苏尝顶多会考虑一下到底让不让刘志茂带走这个小鼻涕虫,而且最终多半也不会阻拦。
原因很简单,或许陈平安有意无意忽略了小鼻涕虫做的某些事,但是苏尝却看的清清楚楚。
这个小小的顾粲,每次扯开蝴蝶翅膀,把毛虫割成两半,又或者把小鸟从窝中砸下时,眼睛里都闪烁着一种难言的兴奋光彩。
如今顾粲自己选择了书简湖。
又何尝不是出于同样的兴奋。
这小东西,真的是天生当野修的料子。
所以苏尝没有理由和心情,去多管如今还未铸成任何大错的顾粲。
监督这只小鼻涕虫的事情,还是交给陈平安来做好了。
反正陈平安都快跟顾粲他爹一样了。
苏尝只是冷冷警告了顾粲一番,
“如果日后你还想跟陈平安像如今一样,好好相见,好好聊天,那就在自己心中画条红线。
你知道陈平安最讨厌什么样的人。”
顾粲缩在陈平安怀里不敢言语。
他当然知道陈平安最讨厌什么人。
恃强凌弱,残害无辜,对弱小者视而不见。
他抬头看看搂着自己的草鞋少年,把鼻涕抹到胳膊的一边后。
这只小鼻涕虫难得庄重又认真的说,
“陈平安,我向你发誓,我不会做让你讨厌我的事的。”
陈平安欣慰的点点头,随后又向苏尝道了声谢,几人便一起出了门。
看着几人走出来,院中的妇人捋了捋鬓角发丝,从怀中拿出两袋金精铜钱递给陈平安。
她柔声道,
“平安。之前是婶子猪油蒙了心,差点害苦了你。
更难得的是,明明婶子这么不讲仁义,你还对顾粲这样好。婶子知道自己心亏,也没脸求你原谅。
只求你收下这两袋我从老神仙那里讨来的山上钱,就当作婶子给你的赔礼和买下小泥鳅的钱。
请你一定要收下,让婶子心里稍稍过得去一点,好吗?”
陈平安接过了那两袋钱,掂在手里沉甸甸的。
他知道自己如果不收的话,恐怕这位婶婶会更加寝食难安,说不得又会生出什么事端。
他揉了揉顾粲的脑袋,看着那稍稍安心的妇人说,
“婶婶,你以后看着顾粲好好学仙家本事。
当年那碗饭,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
是婶婶你让我陈平安觉得我不是我娘亲嘴里一定不要去做的那个乞丐,吃过了饭,我肯定要还上。”
妇人不停的抹着眼泪,
“对不起,平安,你这样对我和我家顾粲好,我……”
陈平安却心平气和打断了她,
“婶婶,不用说对不起,我只希望你想一想,没有那碗饭,我就永远不会把那条泥鳅送给你儿子。
你可能和顾粲永远都不遇到山上仙人,一辈子过着你觉得很贫苦很难熬的日子。
所以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们还是要信一信的。
如果以后过上享福的日子,千万别忘记了这句话。”
妇人一个劲点头。
一边的刘志茂则望着苏尝,脸上表情晦暗不定。
苏尝却懒得跟他讲道理,只是淡淡提醒了一句,
“刘真人,我记得书简湖曾经可是有过真正的主人。”
刘志茂如遭雷击,他又想起了那位曾经一统书简湖的大能野修刘老成。
后者虽然也姓刘,但是跟他刘志茂可没半点香火情。
而且因为他的一些小动作,可能早已经犯了刘老成的某些忌讳。
如果后者真回来了,恐怕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他。
“如果你不想被那位不知道哪天想起自己这份家业,就会跑回来看看的真正共主给一巴掌拍死。
你就用心教着顾粲,少去勾心斗角,你们师徒一体,才可能稳住青峡岛的那份地盘。”
说完这些话后,苏尝也不管陷入沉思的刘志茂到底做如何打算,就带着小宝瓶转身离去。
“苏师兄,瓜子磕完了哦。”
出了院门,又骑在苏尝肩膀上的红衣小姑娘,朝他摊了摊自己空荡荡的小手。
“唉,那我岂不是不能让小宝瓶继续给我捧哏了?”
苏尝语气有些失落。
“可以的,可以的,其实我兜里还留着一颗没吃呢。”
小宝瓶眨了眨眼。
“那你苏师兄就要一步跨过这条烂泥路啦,你先想想夸师兄的词。”
还没等小姑娘点完头。
那位牢牢扶着她双臂的青衫少年,双脚猛然一蹬地面,脚下仿佛有千钧之力。
下一刻,他们便如陆地飞升一般,腾空而起,周遭再无泥墙房梁阻挡视野,小镇风光尽收眼底。
李宝瓶的眼眸圆睁,满怀好奇地扫视着这骤然间变得宽广无垠的天地。
微风轻拂起她的发丝,掠过她细腻的脸庞。
让小姑娘在这一刻,感觉自己恍若化身为了一只无拘无束的飞鸟,自由翱翔在这蔚蓝的天际。
“好高好高!”
身着红裳的小姑娘在空中欢快地拍着小手,脸上洋溢着纯真的喜悦。
不过她也没忘记自己小捧哏的身份,
“苏师兄高手高手高高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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