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闭上眼睛,把自己记忆中能够想得起来的那些从前过往都慢慢回忆了一遍,然后意识到在所有的事情里,自己冒出来的最多的一个想法就是,如果能重来一遍就好了。
这一世他真的重来了,而且眼下,就在这“重来的一世”当中,又获得了一次“重来”的机会——如果能将这具身躯补全,变成类似赵奇的那种状态,是不是就相当于一个刚刚出生却有聪明头脑的孩子,直接开始修行了?
而且要是没什么意外……自己也并不受到“青春寿元”这个东西的限制,自己的时间几乎是无限的吧。
这或许就是赵傀的目的。他一开始应该并不是想要做什么鬼仙,而是想通过这种办法来绕过“青春寿元”的限制。那就能解释他为什么这么心急了——何必在自己注定要不在乎的方面耗费时间!
李无相合上胸口,觉得自己心意已定。
没几个人能像自己一样真的重来一回,如果不把一切都做到最好,他不甘心!
他跳下床,坐到窗边的桌上,从怀里摸出三张然山竹纸——这是赵奇所携带的仅存的三张了。然后铺好一张,调好朱砂,尝试用细笔去写一个心字。但在笔尖将要落下的时候他又改了主意——不用写的,而用画的!
至于画该怎么画?明明白白的一个写实心脏?他想起了赵奇的困字符、屋顶之下的灶王爷、昨天起阵作法时候院中的情景,赵奇画这些的时候似乎用笔相当简单,只追求一个“意思意思”。他见过赵奇写字,那字迹是很好的,这个世上一个人字写得好,画应该不至于画得差……
他就画了一个桃心形,然后被自己逗得笑了一下。
接着,他扒开胸口,心翼翼地把这张符纸放在胸腔靠左的位置,但想想了想,还是放到了右边——白须探出,将这张符纸裹住、团成了一团。
他盯着这东西,运行精气,通过白须注入了进去——
一种莫名的心悸感突的一下传遍全身,李无相忍不住像活人一样猛地吸了一口气……被白须包裹着的符纸,跳了起来!
真成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他还是吃了一惊……然山派的符纸到底是怎么弄出来的?怎么这么邪门儿!?
他小心翼翼地将胸口合上了,看着剩下的两张符纸。没错,然山符术神异的是纸而不是术,问题是现在就只剩下这么两张了,或许可以再做个肺或者肝,但似乎也并没什么大用——真仙体道篇功法运行时所牵扯的脏腑经络通道之复杂,远非然山派的怀露抱霞篇或者广蝉子可比,没有补全全身脏腑,是练也没法儿练的。
于是他将剩下的两张贴身收好,留到以后做不时之需。
那么现在的问题是,他得搞清楚然山派的符纸到底怎么回事,还要再弄一点来或者学会怎么炼。赵奇说这纸是赵傀炼的,又说过然山的弟子之前已做鸟兽散……或许还有别的人知道的。
接下来的五天,李无相觉得是自己来到这世上之后过得最轻松快活的五天。
曾剑秋每天猛吃,脸颊和身体逐渐丰满起来,虽然没变成之前的那个壮汉,却也不再瘦得吓人。他歇息好了,就往陈家那里走了一趟,三言两语劝服了陈辛该将金水迁走,再要他慢慢去劝镇上的人。
余下的时间,他会练练拳脚,但几乎不打坐养气了。看到薛宝瓶有了空闲的时候,就教了她另外一套简单的炼气法门,但这回不允许李无相在一旁听了。等再教了她一套剑法、又用草纸给她把剑势全画出来了,就每天往璧山上去溜达。
等到第五天他从山上回来时,胳膊上架了一只通体乌黑的鸟,看着像是乌鸦,但是红喙白尾,双爪隐隐呈现个青绿色,却又不像乌鸦。
李无相打趣他:“老哥现在打算提笼架鸟了?”
曾剑秋笑了笑,向院子里看了一眼——两人站在河边,薛宝瓶正在院子里持着一柄木剑琢磨新学的剑法。
“我该走了。你也该走了吧?”
李无相就也往院子里看了看:“你养好了,我就也走了。我想去然山看看,看能不能再找到点什么,或者能不能找到从前然山的弟子。赵奇说他们下了山,我猜应该不会离然山太远。没什么别的原因的话,一个人会倾向于待在比较熟悉的地方附近的。”
曾剑秋点点:“我看你家这小姑娘舍不得你。然山离这里有一千多里,你这么一去,就不知道下回再见她是什么时候了。”
李无相皱眉想了想:“还好吧?”
一千多里,对这时代的寻常人来说也许足够远了——没有地图导航,没有便捷餐食,没有方便住宿,更没有平坦安全的大道。可对他自己而言,实在难以把“五百公里”这个概念跟“山高水远”、“一去永别”这种事儿联系起来。他有修为在身,又不怎么需要吃喝,顶多多耗费点时间罢了。
曾剑秋嘿了一声:“踏进江湖你就知道身不由己了。”
又问:“之后呢,你打算去哪儿?”
“我没想好。”李无相沉默了一阵子,“我就想到处看看……看看情况吧。”
如果只是个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寻常人,或许留在金水是最好的选择。已经熟悉了,且有威望,镇主一家人不坏,还有个漂亮姑娘做伴。但金水太小了,这世界又太大了,他所想要的也不是安稳平静的日子,而是前世所不曾拥有过的那种无人束缚的、自由快意的人生。
现在肯定谈不上“无人束缚”,但要是长久地留在某处,牵绊只会越来越多。
曾剑秋点点头:“人间飘零客,嘿,我猜你从前一定过得不如意。这样倒也好,你这性情留在某处,只怕会无意给人带来祸患。”
他又想了想,把手腕一翻,掌心露出那柄光闪闪、仿佛钢铁一般的小剑:“这个你拿去吧。你这身皮一时间也修不了真仙体道篇,也就炼不了剑,先用我的这柄。”
“嗯?”
“之前不教你是我还信不过你。现如今你学都已经学了,难道还要看你就这么空着手来来去去么?一个不小心被人捉了,害了,或者逼问了,既堕了我太一剑侠的名头,又可能把功法传了出去。如今我体内这精气是用一时少一时,补已跟不上漏了,这剑就送给你了吧。你虽说没有拜入太一道,但既然是算是然山宗主,又学了飞剑术,千百年前同是一家……我也就把你给当成个剑侠吧。剑侠之间守望相助的事,往后你还会遇到的。”
李无相只稍一犹豫,把剑拾起:“好,那我收着了。”
曾剑秋又捋了捋胳膊上那只鸟的羽毛:“唉,这些年我是少见像你和这小姑娘这样的了。咱们现在虽说是两不相欠了,但我还承了她的情,也不想瞧见她在你走之后哭哭啼啼的,我给你们炼只鸟吧。”
接下来的三天李无相就在练剑。飞剑化仙篇的前期需要剑线,李无相的剑线倒是现成的。他也不是把剑放在手腕上,而是藏在身体里。金缠子原本就像是一件衣服,前面是对开的,李无相的飞剑就用白须裹在胸腔中。
等他用剑时,就不需要像曾剑秋那样甩手腕——小剑从胸腹之间猛地射出,再由白须牵扯舞动,更加隐蔽灵活。只是他这白须即便用体内存有的那些香火愿力催了又催,一根也最多只能延伸出六尺长短,且并不像曾剑秋的剑线那样极为锋利坚韧,也就没法儿像他那样,看起来仿佛真的是杀人于无形的飞剑了。
到第三天傍晚时,李无相还在自己屋内练习他的飞剑,忽然听见院中薛宝瓶惊喜地叫了一声,然后就是唤他:“……李无相,你快出来看!”
他跳下床走到院子里,瞧见的是这三天来一直被曾剑秋藏在屋中养着的那只红嘴乌鸦,正蹲在薛宝瓶的肩头。三天前的时候这鸟儿看着还只是扁毛畜牲,可现在一双眼睛极为灵动,几乎是随着薛宝瓶的动作在看人了——她看向自己时,这鸟就也微微歪头盯着自己,仿佛在认真思考。
薛宝瓶像得了新玩具的小女孩,兴奋得鼻尖都微微冒出汗水来,侧脸对这鸟儿说:“红哥儿,给我!”
这鸟就歪头在自己的翅下一啄,啄来一枚黑羽。薛宝瓶伸手接了,又说:“红哥儿,还要!”
鸟又啄了一枚。薛宝瓶再说:“红哥儿,还要!”
鸟就又啄了一枚,然后蹲在她肩上张开嘴、撑开翅膀,嘎嘎乱叫一气,薛宝瓶赶紧偏过头闭上眼睛:“好好,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鸟这才重新安稳下来,蹲在她肩上不动了。
薛宝瓶看看手里的三枚羽毛,又看曾剑秋:“……就是这样吗?”
“对。”曾剑秋端着海碗点点头,“给他吧。”
薛宝瓶就将三枚羽毛递给李无相。李无相接过来,曾剑秋才说:“这是飞鸦术,现在还没炼到时候,只能用三枚。等你走了之后,找一只体型差不多的鸟,把这羽毛插在它翅膀上,放飞之后它就会飞回来找这只红嘴鸦。出门在外,也不至于断了音讯。只不过往后祭炼还需要场地,倒不适合你我这种在外漂泊的。”
薛宝瓶摸摸红嘴鸦的脑袋:“你有空了就再回来取,我会好好养着的。”
李无相看看薛宝瓶,瞧见她脸上的神情里虽然有一点不舍和失落,但又的确是放松而自然的,跟自己七天前晚上见到她时全然不同——这几天他都在练习怎么用体内白须将小剑出得更加刁钻凌厉,只知道曾剑秋在教薛宝瓶剑术时,两人交谈起来很愉快,却没关心他们究竟在说什么。
眼下看的话,也不知道曾剑秋是怎么劝开了她的心结的。他一直行走江湖,也许对这种事已轻车熟路,比自己更擅长在这方面宽慰人。
但这叫李无相在心里生出一点小小的警醒意味——失去青春寿元之后,曾剑秋变得太好说话了。要再看看这些日子他脸上新添的些许皱纹,那跟薛宝瓶相处时,看起来就好像爷孙一样。
他教了真仙体道篇、飞剑化仙篇、送了飞剑,又教了薛宝瓶不少东西、帮她炼了这只鸟……
就像在嘱托后事一般。
他就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按照赵奇的说法,一个人的青春寿元尽了,余下总还有十几、几十年可活。曾剑秋如今是因为忽然落到如此境地,一时间心里难以接受吧?像他之前那么潇洒豪迈的人竟然也会这样,也不知道往后能不能慢慢把心境平复下来。
话已说开,到了晚间时候,李无相就一边跟薛宝瓶收拾屋子,一边再叮嘱她些别的。金水的人都见到她把人送入方寸之地,几乎全觉得她也有道行在身了。如今曾剑秋又教了她剑术和练气法,不说进展如何,总也算是稍微名副其实一点。
但他还想教她另一些稍微实用点的。
他看着薛宝瓶将给他带的东西塞了满满一个背囊,就坐在床边说:“我教你个给人治病的法子。”
薛宝瓶愣了愣:“你也会看病啊?”
李无相笑笑:“不是所有的都会看。但大家既然觉得你也会法术,说不定以后会有人求你看病。那你这样——一般说这里疼那里疼的,你就不要理会,叫他们去找正经的大夫看。等到有人看了正经的大夫,却瞧不出什么问题,只是说什么长期心慌无力、无精打采、精神不振的,你就可以说,手里有个我教给你的方子,不知道对不对症,可以试试看。”
“方子就是糖。你多加糖,再加点熟面之类的,团成拇指大小的一团,一次给人开上十来丸,叫他们回去之后每天服两丸,可能过上几天大部分人都会说略有好转了,这时候你就再叮嘱他们,平时要保养身体,也就差不多了。”
“……糖?”
“不少人的病其实都是饿出来的,按我说的做,不至于耽误急病,也能叫人敬畏你。”李无相想了想,“你要注意,我走之后,别跟人太亲近,只跟陈家来往就好,别太好说话。金水的人经了这一回都老了不少,但是你还很青春。有些时候,别人只是因为你比他们好就会生出坏心思,所以你要让人敬畏。”
薛宝瓶点点头:“曾大侠也跟我这么说的。”
两人就在昏暗的烛光中静静地坐了一会儿,李无相说:“过段日子金水搬了,你住到陈家旁边去。你学了剑术、心法,手里有宝贝,镇上的人该不会对你怎么样,再弄好我说的这些,他们会把你供起来的。要万一有修士问,你说你是然山的。”
“嗯。”
“陈家不愁吃喝,他家想要活得久,就得用另外一个法子。我现在给你说,但你跟别人不要说。他们这个年纪身体出问题主要在心脑血管,另外一些问题就是卫生常识,细菌病毒之类。心脑血管这个东西,主要是血压血脂,但其实这又是一码事,血脂就是……”
等李无相把这些也跟她说完了,才意识到自己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洒脱——他来到这世上是想体验许多从前不曾体验的东西,可就在这几天他发现,眼下所经历的这种情感,似乎也是他从前未曾体验过的。
他微微出了一口气。薛宝瓶就坐在他身边,刚才说话时,因为这屋子里的油灯是从陈家新拿来的,这几天他忘了添油,也灭掉了,但两人都没想着再点燃,只借着月光说话。
李无相看着薛宝瓶的侧脸和脖颈,忽然想要忍不住抬起手、环住她的腰,然后将脸凑过去。
他想贴近她的脖颈,觉得触感该是柔软温热的,味道当是香甜芬芳的。这么一具青春鲜活的躯体,如果……
如果……
下一刻,李无相猛然转脸,看向床头的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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