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年间,播州宣慰司地界,海龙屯。
一间不大的青砖瓦房,坐落于海龙屯中一处僻静的角落。
那扇紧闭的窗,被一根手指,悄无声息地捅穿了窗纸,一只眼眸,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破洞处。
屋内的陈设十分的简单,屋内也就是一床一桌一凳。
最醒目的,也就是靠墙位置放着个颇为雅致的多层书架,上下数层,都堆满了书籍。
屋内的墙上也无装饰,唯有一张用钉子悬于墙上的硬弓与一柄苗刀交错。
一位面容清俊,穿着一身浆洗得有些泛白衣物的青年人。
此刻正躺在床上午休,睡得甚是香甜。
指头粗细的竹管悄无声息地从破洞处伸进了屋内,随着一声轻哧。
一抹带着幽蓝的银光,一闪而过。
正在沉睡中的青年人下意识眉头紧皱,身体略微动弹了下,头缓缓地歪倒在了一边……
吱呀一声轻响,体态有些臃肿,长得慈眉善目犹如富家翁般的杨府大管家张有道推开了房门步入屋内。
看到面容清俊的杨平安此刻面色青白地斜躺在床上,已然气绝。
张有道来到床前伸手一探鼻息,少倾,将那根扎在杨平安小腿上的毒针小心地拔出,装回了针囊之中。
退后数步,这才将腰间一个皮囊小心地解开,朝着杨平安方向一抖。
一条头背呈黑褐色的五步蛇在被抛落在杨平安身上的瞬间。
粗短的蛇身盘起,那个明显的三角形头颅高高扬起,腥红的蛇信频频吐出一副择人而噬的模样。
看到了这一幕,张有道露出了满意的冷笑,整理了下身上那件暗蓝色的绸袍,双手负后径直转身离去。
。。。
起风了,将那窗外的树叶吹得摇摇晃晃,将那阳光打散,落在了那倒地气绝的杨平安身上。
盘着身子高昂其首,频频吐信的五步蛇,令屋内透着一股子诡异的阴森。
风,轻轻地穿过门扉,轻拂在那具已然气绝的尸体上。
就在这一瞬间,本该已然没有了动静的尸体,似乎也随之轻颤。
肖遥感觉自己好像又有了触觉,甚至能够感觉到了空气在皮肤上流动,轻轻地拂过。
“谁把我救出来了?”肖遥在恢复意识的一瞬,脑中满是疑惑。
身为缉毒警的自己,在卧底中被毒贩察觉之后,双拳难敌四手的自己被活埋。
意识完全陷入黑暗之前,无法呼吸的可怕窒息与无助感,此刻已然消失。
他感觉到了久违的空气的味道,是那样的清新。
可是现在身体,就像是已经生锈,需要一点点的,重新上油,激活。
听觉,也渐渐开始随之恢复起来,而身体似乎也渐渐地能够控制。
此刻,似乎有一个轻微的哧哧声响,如同在耳边响起,肖遥积蓄了许久的力量,终于睁开了双眼。
就看到了一条身上花纹斑驳,通体呈现棕黑的尖吻腹蛇,正俯首看着自己。
那腥红的蛇信,几乎快要触及自己的面颊。
肖遥瞳孔一缩,控制住自己没有做出任何过激的举动。
就连呼吸也努力刻意平缓,目光注视着尖吻腹蛇那双棕色的竖瞳。
尖吻腹蛇,蝰科尖吻蝮属的中大型管牙类毒蛇,其致死率约为20%至30%……
如果自己被对方咬中面部,致死率几乎是百分之一百。
“我不能死,我要活下去!”
刚刚才为自己重获新生的肖遥在心中不甘地怒吼道。
每一个呼吸,都如同渡日如年一般漫长。
他的双手用近乎于蜗牛爬行的速度,缓慢而又谨慎地移动着。
自己只有一次机会,生,或者死。
肖遥渐渐抬起的双手,终于引起了尖吻腹蛇的注意。
它的头开始偏向左侧,身体开始微微后倾,这是在蓄势准备发起攻击的姿态。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肖遥的右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力当空拍去。
将尖吻腹蛇拍击出去的瞬间,肖遥下意识一个翻滚远离。
。。。
张有道迈着稳健的四方步,正在两名杨氏子弟的陪同之下,朝着这边行来。
“你们确定那杨平安就住在此处?”
随着张有道的疑问,其中一人恭敬地答道。
“正是,就那间院子,大管家请……”
张有道轻嗯了一声,由着杨氏子弟在前引路,他迈着稳健的步伐跟上。
三人迈步进院来到了屋外,抬手推开门扉。
就在此刻眼前一花,屋内闪过了一道雪亮的刀光。
令他们都下意识脚步一顿,张有道看到了本该已经死去的杨平安。
提着一柄带血的苗刀立身于屋内,小心地用刀尖,从床上挑起了半截犹在滴血的蛇尸。
“平安哥你没事吧?!”
两位杨氏子弟,都下意识开口大叫出声来。
肖遥错愕地抬眼看着门口方向望去。
他看到了两位挽着发髻,穿着古装的年轻人正紧张地望向自己。
还有一位锦袍华服的中年富家翁,一副惊骇的表情连退数步。
这位中年富家翁眼中的不可置信,从杨平安的眼眸中一闪而过。
“杨,杨平安你在做什么?”
张有道终究是见过无数大风大浪之人,此刻稳住了心神,拿出了大总管的气度。
“平安你没事吧?”
“居然是五步蛇。平安哥还好你身手敏捷。”
这一声声的呼唤,让肖遥的表情与目光中都透着迷茫。
“我差点被蛇咬了。”
肖遥嗓音黯哑地道,他的嗓子仿佛锈迹斑斑。
张有道目光幽深地打量着站在那里,手中犹提滴血利刃的杨平安。
脸上露出了矜持而又显有些不耐的神情吩咐道。
“没事就行,老夫特地过来寻你,乃是奉了夫人之命,让尔等即将返回府学的学子,明日辰时三刻去见她。”
扔下了这么一句话,张有道不再看杨平安,径直转身而去。
这才走到了街上,张有道的脚步微微一缓,总觉得方才杨平安打量自己的目光,令人心头发寒。
“在我的毒针下,连头壮实的牯牛都得死,他怎么还活着?……”
百思不得其解的张有道阴冷着脸,快步继续前行。
他得尽快去向夫人禀报这个坏消息才是。
。。。
面对着这两位关切自己身体情况的年轻同伴,杨平安几句话便将他们打发了出去。
“平安哥,那这条蛇扔了也太浪费,我们就拿走了,回头给你送点龙凤汤来补补身子,另外蛇胆给你留着。”
两个少年欢天喜地提着五步蛇的蛇尸离开,讨论去哪家搞只老母鸡来一起炖,毕竟这蛇是越毒越美味,不配只老母鸡,味道差一半。
“杨平安……是我吗?”
肖遥独自一人,站在屋中,打量着这间十分简陋的房屋内的陈设。
直到,目光落在了书桌上,那张摆放在其上,翻到了一半的书籍。
下一刻,仿佛有一股强烈的记忆,犹如洪流一般涌入了脑中。
肖遥脸色一白,踉跄地后退数步,坐倒在床沿,双手死死捂住头颅。
记忆,就像是一幅幅超清的图片般,飞速地在脑中闪过,然后又深深地扎进去。
他叫杨平安,播州宣慰使杨应龙的族侄,因为父母双亡。
杨应龙怜他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便让他成为了幼子杨可栋的伴读。
而杨平安也是争气,而且还有过目不忘之能,短短不过数年下来。
四书五经信手拈来,而且作为尚武的杨氏家族子弟,他还有着一手百步穿杨的箭术。
虽然他一直被那嚣张跋扈的杨可栋欺压,可是他感激于杨应龙的收留。
让自己有机会读书,甚至还允许自己陪同杨可栋一同前往府学读书。
所以,他一直都忍辱负重,对那杨可栋唯唯诺诺,百般退让。
此番炎炎夏日,得了假期,陪同二公子杨可栋回到海龙屯渡过炎夏。
没有什么朋友的杨平安大部份时间,都是呆在屋内看书。
因为困顿就躺在床上休息,结果一股强烈的剧痛从腿部传来之后,杨平安的记忆到此,戛然而止。
许久之后,接受了大量的记忆而令脸色变得极其苍白的肖遥眨动着两眸。
当他捞起了裤腿。看到了腿部有个微红的针眼,肖遥伸手一抹,放在鼻前轻嗅,脸色瞬间变色。
脑海中,闪过了方才那位大总管张有道那明显异于正常人的举动与表情。
身为缉毒警的肖遥,将这位杨平安身前的记忆,连同他身死前后的一系列异样都联系起来后,目光渐渐地变得幽深起来。
看来,杨平安被毒杀于此,而本该死去的自己,却代替他活了下来。
这说起来,应该是极其幸运的事情,可是,自己既然没有死。
那些想要致他于死地的凶手,焉能罢休?
看来这一次死而复生,并不代表着自己就可以在这里平安渡日。
更何况就算是逃过了这一劫,将来这播州宣慰使杨应龙一旦造反,身为播州杨氏一脉的自己同样难逃一死。
“杨平安,播州杨氏旁支子弟,杨应龙,万历三大征……”
肖遥缓缓站起了身来,打量着那悬于墙上的弓与刀,表情渐显坚毅。
唯有我杨平安做了这个播州之主,命运,才能自己把握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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