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旁人看来,埃尔斯与弗朗西斯的法师对决仿佛一场无味的哑剧,缺乏了印象中传统决斗中那份震撼人心的激烈与壮美。没有刀光剑影的呼啸交织,没有身形如电、步伐错落的精彩较量,更无风雷激荡、电光火石般的华丽搏杀。这场较量,起初只是两双眼睛直勾勾地对视,仿佛在搜索对方是否忘记清理眼屎;随后,是细碎而神秘的低语,叽里咕噜说点骚话,甚至没有胆子大声问候对方家人。
开场就不漂亮,只求后面能好看点。大家耐着性子等待,但最终这一切的终结,竟只是他们轻轻扬起手指,隔空比划,便有一方迅速落败?
这样的场景,自然引来了不少嗤笑与不解。“哼,还不如前天晚上半人鱼酒馆里那两位醉醺醺的妇人互相扯头发来得有趣呢!”这样的评价带着几分戏谑,却也不乏共鸣。毕竟,在利普顿这个以渔猎为生的城镇里,人们骨子里流淌着的是对勇士的崇敬——那些能在惊涛骇浪中搏击、于崇山峻岭间征服的壮士,手握重斧,所向披靡,将敌人如切瓜砍菜般轻易击溃的英姿,才是这片土地上最引人入胜的风景。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利普顿这个拥有四百多年历史的小镇,从未培养出任何法师。子爵家族的宫廷法师,都是外聘而来,他们的主要职责是维护领主的法术防护结界,处理可用于魔法的各种货物的进出口工作。这些法师与普通居民的生活几乎没有任何交集,仿佛处于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在这样一个对法师和法术知之甚少的地方,观看这场法师决斗当然会让人觉得无趣。然而,如果要在利普顿阵营这边找一个能看出些门道的人(战神殿牧师必须“中立”),那么矮人庞屠无疑是首屈一指的人选。已经一百七十二岁的他,游历了无数的地方,参加的战斗、斗殴和犯罪行动数不胜数,可谓见多识广。他那布满皱纹的脸庞上,透露出一种历经沧桑的沉稳,眼光也因此更加睿智。
就在两个月前,庞屠在与埃尔斯进行的赌斗中就亲身体会过这个人类法师的战术有多么精密、多么“肮脏”。他深知埃尔斯的每一招每一式都经过精心算计,其狡猾与狠毒,即便是他也不得不暗暗佩服。此刻,庞屠正站在一旁,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场上的每一个细节,正是寻找着那些只有内行才能看懂的门道。
在场的人中,除了庞屠之外,切身体会了决斗过程的弗朗西斯更能够给出准确评价:“埃尔斯就是为进行决斗而专门训练出来的。”这话算是说对了,直白地透露出他对埃尔斯的深深忌惮。若庞屠能够听到,一定会生出知音之感,或许还会和弗朗西斯一起合计该怎么对付埃尔斯这种人。
当然,两人立场不同。从一开始,矮人庞屠就坚信埃尔斯会取得胜利,因此一直牢记自己的职责:防止败方使阴招。他恪守职责,如磐石般坚定不移,严防败方施以阴谋诡计。他用二分目光扫视决斗场内的风云变幻,八分精神则如鹰隼般锐利,紧盯着对面阵营的一举一动。就在埃尔斯完成三次“标定术”累加、弗朗西斯明显乱了阵脚的时候,庞屠找到了隐藏在狮子盔甲后面的刺客。
那是个身形隐约、宛如幽灵般的矮小家伙,从一开始就蜷缩在高大骑士们的阴影之中,仿佛与周遭环境融为一体,更令人难以分辨其性别和种族。若非它做了个取出吹针管武器的动作,庞屠几乎无法将其从背景中剥离。
“卑鄙的偷袭者!”庞屠怒喝一声,同时身形暴起,跃入决斗场地之中。这一声怒喝,既是震慑对手的咆哮,也是提醒埃尔斯保持警惕的号角,更是自己行动正义性的宣誓。在战神监督下的这场决斗中,每一个为捍卫公平而战的人都将得到战神的祝福;而那些破坏决斗的宵小之辈,自然难逃应有的惩罚!
矮人的大喊大叫把相当一批人吓了一跳,但那名刺客心神坚定,毫不犹豫且不受影响地发射毒针。这种精心设计的毒针专用作暗杀,采用了洞穴侏儒的幻影隐形技术,几乎不可见。它的穿透性不强,难以穿透盔甲,但是可以骗过法术屏障,然后射入皮肤。毒针只要碰到血液和体液就会迅速溶解,化为封喉剧毒,立刻要人性命。受害者会表现出心脏骤停的样子,仿佛被自身疾病击倒,还不会有吐血、吐白沫、器官青紫等表象,能够骗过很多不认真的监督者。
若不是庞屠大声提醒并指出刺客的方位,这根毒针一定能够逃过所有人的注意。现在情况不同了,双方阵营中都有眼尖者,而且战神戈戎的牧师也发现了这一卑劣行径。就在别人还没开始痛斥违规行为的时候,矮人庞屠已经开始行动。他左手成爪、凌空一探,只见一道强烈的气流从肩膀起始,循着他粗壮的左臂流动并猛烈射出,呈弯角公羊的形状直奔毒针而去!
“猛羊冲击!”
羊角撞上毒针,不仅将它推离原本轨道,同时将它击落、压在地上、碾着地面擦出去数米。这下,所有人都能清清楚楚看到毒针——它就在正午的昭昭烈日下“熠熠生辉”呢!
此刻,矮人庞屠左手呈爪、右臂高举拳头,横身挡在埃尔斯与“狮子骑士”中间,仿佛不可逾越的坚墙一般,任谁都得为他“忠心护主”的勇气和武技鼓掌喝彩!
“包围那些混蛋!别让任何人跑了!”领主夫人一声令下,利普顿的卫兵与本地百姓一拥而上,将外人团团围住。与此同时,神殿广场前的战神戈戎雕像突然发出明亮的红色光芒,其威势一时间甚至盖过了正午烈日。
“战神愤怒了!战神会降下惩罚!”
神灵的意志和力量要通过其代理人才能发挥出来,负责主持决斗仪式的祭司便是做这个用的。只见他抓住胸前的圣徽,将它从项链上一把扯下再高高举起,口中念诵着战神戈戎《勇士诗篇》中的神术颂歌。来自神像的红光立刻投射并聚集在圣徽上,这股神圣的力量与颂歌相结合,变为惩戒用的神术。
“以戈戎之名,打击邪劣!”
带着血腥味的暗红色光团从圣徽发射出来,快速笼罩了狮子骑士们的队列。光团无孔不入,很快便揪出隐藏起来的吹针筒刺客,然后就在它身上集中。刺客立刻发出了不似人的尖厉叫声,手脚扭曲着不断在地上打滚,很快就在地面留下大片涂抹的血迹。它显然正在遭受可怕的折磨,那凄惨的模样让它身边的骑士们都感到恐惧,纷纷后撤、让出空地、生怕沾染上,有些还向刺客投以同情的目光。
有人心疼了,有人觉得惩处还不够。战神殿牧师仍旧高举圣徽,吟唱声、斥责声和施法声越发高亢。“便是你这肮脏混蛋试图玷污神圣的决斗!战神的惩罚永远快速而致命!”
由于领主大人在外带兵,本地战神殿的“战牧”大多随队出征,只留下更偏向日常维护和举行仪式工作的“祭司”,他们生怕自己施展的神术无法完全表达神灵的意志,宁可多用几分力也不敢偷懒。加上施法技巧练得少,不能完美掌控“联合施法”技术,每个人都多用了力量,导致“打击邪劣”神术的效果远比预想的更强。
随着“砰”的一声闷响,刺客如同破碎的烟花般从内部炸裂开来。鲜血如同喷泉般喷射而出,伴随着尸块、破碎的衣装和装备,雨点般溅射在狮子骑士们的身上、脸上。这一幕当然残忍而震撼,围观的居民猛地吓了一跳,但那不是恐惧的“吓”,而是惊喜的“吓”。利普顿的百姓们血性方刚,见到敌人如此狼狈,心中的兴奋如同野火燎原,瞬间迸发出来。他们甚至要进一步压缩包围圈,直接将狮子家的骑士们推入那片由刺客残骸构成的血泊中。
然而,骑士们岂是易于之辈?他们训练有素,当随着“展开防御阵型”的命令如同战鼓般响彻云霄时,戈德温家族的骑士迅速抽出护身的宽短剑,摇晃的剑尖闪烁着寒光,做出不会被人误解的威胁姿态;同时他们用护臂和盾牌在身前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防线,标明了自己的立场。前排的骑士抓紧时机快速向外扩了两步的距离,后排的骑士便有空间开始架起了长武器,准备迎接任何到来的风暴。
此时,利普顿家的士兵们迅速行动,用成圈的长矛稳固了阵线,宛如林立的钢墙。几个短弓手搭弓上弦,瞄准了敌人,而神殿牧师们则手持圣器,远程释放出神术的威压,仿佛要将敌人囚禁在无尽的黑暗之中。一时间,战场上再次达到了微妙的平衡,双方都在等待那决定胜负的一刻。“该怎么办?”领主夫人并不敢真的发动攻击,她害怕引起领主间的直接战争。此时应该为领地利益负责的人是代理领主伊恩·利普三世。尽管伊恩素有“善人”的名声,处理事情经常优柔寡断,但他仍旧是目前唯一有权力做出重大决定的人。于是母亲赶紧打发人去寻找自己的好大儿,甚至一度忘了自己的次子还在决斗场对面。
不光是她,大部分人的目光都被战神牧师、爆炸的刺客和狮子骑士给吸引过去,忽略了之前的决斗。此时决斗已经完成,埃尔斯正在用死者的衣服擦拭法杖顶端的血迹。弗朗西斯的脑袋被打破了,仰面躺倒在地,便是那个死者。
一下子死了两个人,另外还有近四十个人正在对峙,再加上十个没有太多处理紧急情况经验的牧师,场面一时变得乱糟糟的。宣布决斗结果、包围和再次谈判都挤在一起进行,埃尔斯都被戈戎的牧师拽着来回“赶场”。
伊恩·利普三世代理领主终于来到现场,但是他和之前在巡回法庭时的表现一样,仍旧无法解决实际问题,只是在他的几个“幕僚”的轮番劝说下,变得更加左右摇摆、优柔寡断。
十八年没在家中,埃尔斯不想、不能也不愿插手这些事情。他想靠过去,但是哥哥拽着母亲一直忙碌着,完全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此时埃尔斯突然明白,他在家里有亲人但没有熟人,包括母亲在内说不定已经适应了没有他的状态,甚至此时想和他说说话的人只有矮人庞屠。
“不出所料,又一场决斗胜利,祝贺你。”庞屠说着矮人语。利普顿临海,矮人晕水,因此这里没有矮人常驻民,也缺乏会说矮人语的居民。庞屠不喜欢在陌生人面前表达想法,矮人语正合适。
“谢谢。这次还好:对手缺乏准备,没想到需要与法师决斗,被我捡了便宜。”
“你谦虚得近乎虚伪,说的仿佛那家伙提前知道要进行法师决斗并做好准备,就会有机会赢你似的?”矮人皱着眉、摆手扇风,嘀嘀咕咕道:“我不喜欢听人说话拐弯抹角。”
“不喜欢就不喜欢吧,你只要干好仆人的活儿就行了,根本不需要喜欢我。补充一点:你表现不错,凌空击落箭矢的武技很漂亮。另外还要谢谢你为我抵挡风险。”
矮人缓缓点头,眼眉微弯似有笑意,这夸奖正好挠到他心中痒处。不过矮人都很矜持,不会轻易被赞美感动,因此他只会这样回复:“别来这套!接下来还有什么事吗?”
埃尔斯对矮人的古怪脾气早就有了心理预期,不会因此生气。他记得著名游吟诗人、大商人兼外交家古拉斯沃夫·吉列冉对矮人有个经典的论断:人类与矮人交流,做到就事论事和直截了当就行,别尝试和矮人谈感情,这是和矮人建立友谊的唯一办法。
“接下来咱们保持低调就好,等那些人自己想办法解决……”
这时,位于山顶边缘的警钟被人敲响,洪亮的声音清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铛铛铛……它一共响了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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