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钟鸣是敲错了,两声是领主召集骑士和顾问开会,三声是自家军队归来,四声是领主有重要事项宣布,五声是不明队伍接近、提高警惕,更多声是威胁逼近、各就各位。
这套警钟涵义在所有人类领地基本通用。
既然是自家军队归来,那就不需要慌张。片刻之后便有更详细的消息过来:哈维·利普率领蓝盾骑士团返回,大队人马就在国王巡回法庭旁边驻扎,先头人员已经进入城镇,很快就会到达。
“又一个利普。”矮人庞屠问道:“那是你家什么人?”
“哈维是我弟弟,我父亲的第三个儿子,比我小6岁。”埃尔斯抬起头张望了一会儿,只看到人群攒动、乱乱糟糟。他叹了口气,说道:“分开太久了,我对他几乎没剩下印象,估计面对面也认不出来。”
“胡扯!哪有亲兄弟见面认不出来的?”
“人类生命短、变化快,加上我记事后就跟着师父学习法术,一直没回来过,认不出也正常。”
庞屠仍不相信,只是不去争辩。同时矮人也注意到主人埃尔斯确实游离于家族之外。包围狮子骑士之后,包括主人的妈妈、哥哥,还有主人家族的护卫和仆从,他们仿佛忘了埃尔斯的存在,都没一个人过来询问情况。在决斗场这个角落里,就埃尔斯和自己两个人形成了小团体,孤零零地旁观事情的后续发展。
“你这家回的……要是我回到家里,我兄弟姐妹敢这样冷落我,我……”
庞屠一时语塞。他突然想到自己不仅遭到流放,还因为被发现偷偷潜回而遭到再次通缉,此生估计没有希望光明正大回家看看,根本没资格调侃同被冷落的埃尔斯。他用力跺跺脚,掩盖情绪,假装自己什么也没说。
埃尔斯哼了一声,用矮人语说道:“跺脚不能追回声音,装傻更不能改变现实。”
“你在说我吗?我没见过比你还会装的人!”庞屠用大拇指堵住一边鼻孔,朝地上擤鼻涕。他随后在胸前衣服上抹抹大拇指头,再抬起头斜着眼看向埃尔斯,说道:“之前那法师向你投降,可你还是把他打死,图啥?”
“这个法师如果活下来,他会泄露我的决斗策略,长远看绝对是坏事。这和与你决斗不同:和你那场是赌斗,赢了你,我可以得到一个不错的保镖,所以哪怕颇费力气,我也会救治你。让他活着,不会再获胜之上增加任何收益,还是死了好。再说了,他死或者不死都能把我擅长决斗的消息传出去,那我当然会选择收益更大、损失更小的做法喽!”
“你想让大家怕你?”
“以后路上能用名声就把人吓住,减少点麻烦岂不很好?如果吓唬不住,我就让你去揍他们——谁叫你赌斗输给我了呢?”埃尔斯随后指了指决斗场边的尸体,说道:“看,战神牧师注意力不在这边,狮子家的骑士都被围住了。你何不趁机去找找战利品?”
庞屠摸摸胡须点点头,说道:“这种事,老夫擅长……”
随着哈维·利普和蓝盾骑士团的到来,利普顿在军事实力上得到了极大加强,很快就完全控制住局面。不多时,国王巡回法庭就根据决斗结果完成了案件审理,宣布利普家族胜诉。不过哈维仍旧让蓝盾骑士团包围了国王的巡回法庭,以“保护安全”为由扣住所有人。看来这事儿还没完,但肯定与埃尔斯无关。
他们有正事要忙,埃尔斯表示理解,但也不至于忙得完全抽不出身、见不了面,只让一个管家来带他去城堡安顿吧?
利普家族城堡建立在半山腰上,本质上是一个凹进去的多层山洞,内有山泉溪流提供水源,也没忘记挖出冬暖夏凉的储藏室。如果遇到敌袭,其内部空间能庇护半个镇子的人,此时那些军械工坊和炼金工坊就会重新启用,源源不断制造守城武器。即便形势极端恶劣,城堡内也有多条暗道,据说可以通过连绵的山峰直通几百里外的隐秘出口,确保能够逃离。这个城堡易守难攻,正是利普家族的立足根本。
但是在矮人庞屠眼中,这个地方“缺乏精益求精的工匠精神”,只能算是“矮人工艺的拙劣仿冒品,简直不值一文”。
埃尔斯则回怼道:“据我所知,这里就是矮人工匠设计、指导、挖掘的。你要是觉得不好,就从矮人工艺上找找问题,想想看那些吹矮人洞穴天下第一的牛皮都是怎么产生的。”
“我明白了,一定是你们人类偷工减料,或者没有给够钱!”
“我不和依靠凭空编造来支持自己观点的人辩论,尤其这个家伙还是我的仆人。”埃尔斯只用一句话就堵上了庞屠的嘴,让他一路上只能哼哼唧唧,或者向着沿途的所有东西翻白眼来表达自己的鄙视。
埃尔斯没能住上自己童年时的房间,管家说那里现在是领主大人孙子们的住所。由于没能提前知道埃尔斯回来的消息,暂时只能让他住在给来访客人准备的房间。
“如果需要长住,这就给您整理一个套间出来。”
本来还觉得客房还挺舒适的埃尔斯,一听管家这话立刻就坏了心情,这次他可不会留情面。“什么如果?就算我不长住,现在你也立刻去给我整理一个家族成员的房间,还要弄得舒舒服服才行。做不到,我会亲自收拾你。”
那管家唯唯诺诺地出去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真的往心里去。埃尔斯摇摇头,意兴阑珊地随便找个椅子坐下来,很快就陷入了沉思。
他没有感受到自己想象中的家的温暖。母亲称他为“又得到一个儿子”,哥哥和弟弟也对他不理不睬。有上行就会有下效,管家那种态度以及做事方法就可以找到根源。
上辈子得不到的,这辈子应该也没有。
埃尔斯很少回忆穿越之前的事情,因为痛苦和遗憾太多。他的上一生都在和不断僵硬的身体作斗争,没能坚持到十五岁生日。那个年龄,足够让他明白生活可以多么美好,同时让他理解死亡是多么令人悲伤。
他总能回忆起慢慢失去一切并眼睁睁看自己走向死亡的恐惧,因此“活着”成了当时他唯一的想法和愿望。即便穿越之后重获新生,他仍然觉得自己时时刻刻都被上一生“走向死亡的恐惧”所包围,这隐隐约约的痛苦就像驱散不尽的鬼魂一样持续纠缠着他。
他比别人有更多的遗憾,他的心总比同龄人更需要温暖。本以为能从亲人惊喜的目光、激动的拥抱中得到安慰,如今却像被当头浇了一盆水,心更凉了。
“先在这里好好休息,听我安排做些准备,过段时间咱们还要出发。”埃尔斯对庞屠说道:“我想办法解决你头上的通缉问题,你也想想自己还需要什么东西。”
矮人低声回应:“人类能有什么好东西?我深表怀疑……”他左顾右盼,避开柔软的沙发和床铺,偏偏挑选房间中没有地毯的角落,倚靠在那里粗糙的岩石墙壁上,双臂抱膝、偏头闭目,不一会儿就发出平稳的鼾声,沉沉睡去。
看来唯一不适应这里、无法感受平静的人竟是自己啊!埃尔斯低垂着头,呆呆盯着地毯磨损的痕迹,始终无法休息。
终于熬到日落,管家带来两个消息:他们的房间准备好了,领主夫人邀请他们参加宴会。
宴会厅的巨大穹顶在烛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庄重,古老的石墙上一边挂满了赞美神灵的长毯,另一边则是战利品的标本,它们彰显了家族久远的年纪和始终延续的两大传统:虔诚、武勇。
洞穴城堡只能靠人造光亮照明,因此宴会厅使用了大量蜡烛和油灯,它们被安装在巨大的吊灯上。无数烛台如同繁星,利用穹顶的反光涂层营造出柔和的光,将温暖洒落在整个空间,摇曳间映出仆人们穿梭工作的忙碌身影。
在宴会厅的两侧各有一座巨大的壁炉。苹果木燃烧着熊熊烈焰,火焰跳动间发出轻微而悦耳的噼啪声,为整个空间增添了一种温暖而亲切的氛围。炭火散发出的淡淡烟雾与烛光交织在一起,使得整个房间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却又令人陶醉的大气。
长长的桌子上,丰盛佳肴琳琅满目,金色、红色和绿色交错着呈现出丰饶之美。香喷喷的烤肉、鲜艳欲滴的新鲜果蔬,以及一排排闪耀着琥珀光泽的大酒杯,无不勾起人们味蕾上的期盼。
埃尔斯发现他和庞屠好像是最后到达宴会厅的人,桌子旁仅剩的两个座位应该就是为他们准备的。母亲坐在长桌子顶端,她铁青着脸,似乎刚刚发过脾气。大哥伊恩·利普三世和弟弟哈维·利普分别位于母亲左右手边,一个人专心看着锡铁角型杯里枣红色的酒液,另一个面带微笑上下打量“来客”。
“决斗进行之前,我至少还能得到一点欢迎。现在这是怎么了?”埃尔斯一直走到哈维身边,把法杖往地上一戳,另一只手悬置胸前,俯视着陌生的弟弟。“三在二的后面,你坐错位置了。”
“哎,有话直说才是利普家的人。大哥,你欠缺的就是这个!”哈维立刻站起身,让出椅子,还用手掌快速扫拂椅面,说道:“埃尔斯,你坐。”
埃尔斯仿佛没看到这些动作,他仍然直挺挺地站着,凝视母亲。“今天的主题是什么?让十八年之后才回来的儿子明白家里的尴尬?”
“不,埃尔斯,这是怎么说的?你能回来我很高兴,赶紧坐下吃点家里的饭菜。我让人准备的,你看看怎么样?”母亲目光茫然,脸色依旧苍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埃尔斯看向桌子上的菜品,像个野蛮人一样直接从盘子里拿起烤鸡,稍微一抖手腕就把它晃散了。除了他手中的那条鸡腿外,鸡翅、鸡脖、鸡胸等零件噼里啪啦掉落到其他菜里,甚至溅起了炖菜的汤汁。
“如果不能痛快地吃,那就别吃;如果觉得我不该回来,那就直说,我洗耳恭听。”埃尔斯把鸡腿扔给庞屠,目光扫过自己的家人,说道:“一个唉声叹气、一个默默不语、还有一个嬉皮笑脸……我看这家里就缺一个恼羞成怒直接掀桌子的莽汉!”
听到这话,大哥伊恩终于缓缓抬起头来说道:“你刚回来,不想让你操心家里的事情。”
“真把我当客人邀请过来吃饭啊?你还不够资格取消我参与家族事务的权利,得父亲才行。而且你可真健忘,甚至不谢谢我赢下利益决斗。我不在这儿的十八年,至少从痴呆成长为法师,你反着来的?”
埃尔斯抬起法杖往地上砸,砰的一声把众仆人都吓得哆嗦。突然,挂在他腰带上的南瓜头空间袋起了异样:那双挖空的眼窝里突然燃烧起红色的火焰,它们左右晃动着,向周围辐射高热,同时也像在打量众人,分明透露出愤怒与厌恶。
“儿子啊……”领主夫人赶忙起身,一边摆手一边说道:“你刚刚回来,不知道这里面很多事情。这些破事不是你弄出来的,本不想让你费心伤神……你别生气,你怎么也不可能是外人!谁敢这么对你,便是想拆散咱们这个家啊!”
“哼哼……”哈维古怪地笑了两声,说道:“其实也拆的差不多了。幸亏二哥厉害,赢了利益决斗,不然咱们的领地都被人拆开去!我和父亲在外面打拼,你这个大哥在家里惹了这么多祸。实话告诉你,父亲明天就回来,你只有这一晚上擦屁股的时间!”
“啊?父亲明天就回来了?”伊恩用力皱着眉头,双瞳左右摇摆,显然慌得不得了。他双手紧紧扣着桌面,仍旧一副举棋不定的样子。
埃尔斯一肚子火,本想嘲笑两句,但他看到母亲担忧的眼神和更加苍白的脸色,又觉得可怜、好笑。略加思考后,他借故一敲桌子,喊道:“就这些没油水的破菜也能用来摆宴?瞧不起我吗?除了面包和水果都给我撤下去!去烤只乳猪,再来一头肥羊,我要滴油喷香的那种。别管几个小时,没做好之前别回来!”
仆人们赶紧过来干活儿,庞屠趁机抄走了一只烤鸡和一盘鱼肉派,坐到角落自己吃了起来。不一会儿,宴会厅里除了他这个矮人外,就只剩下姓氏为“利普”的四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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