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宫八卦之法,将左手食指、中指、无明指共九个指节作为九宫。除中宫外,自无名指第三节起顺转,分别为乾、坎、艮、震、巽、离、坤、兑八卦宫位。水滴入乾宫,得卦水天需。
需,有孚,光亨,贞吉,利涉大川。说的倒不是让他出海打渔,而是……就像雨水悬在天上还未降下,恐怕有什么正经的大事正等着他呢。水者,坎也,坎坷险阻,即便“利涉大川”,恐怕也少不了挫折磨难。难道此事还有凶险?
云飞扬轻笑一声,没太多想。虽然学了些玄门之术,但他从不愿受困于此。按他的理念,从来是人算卦,岂有卦算人。
看夜色已深,云飞扬不敢耽搁,径直飞往他们冷泉三友常约的地方。
自现山,灵潜寺,冷月亭。
山名自现,是因为此山周匝净属平地,衬得这山不似自然形成,倒像凭空出现,以是得名。也是机缘巧合,佛门修法向来注重“明心见性,心性自现”,灵潜寺祖师莫不是因此相中了这片风水宝地,这才在此开山立派。
寺名灵潜,取仙灵所潜之意。该寺年代久远,初创时并不显赫,就连本寺中人也未必查得出祖师何人,直到南朝刘宋时期的智一法师做了住持,才算有了起色。就像是,有人少年封侯,有人古稀拜相,机遇不同,各有天命罢了。
说起这智一法师,确是位奇人。相传,当时寺院香客稀少,智一法师反倒乐得清闲,竟引山上群猴啸聚,自称猿父,终日与它们嬉戏打闹。依照道门的说法,此等境界,早已至心纯朴,天人合一了,不然生灵是绝不肯这样亲近的。
王朝更迭,佛兴佛灭,沧海桑田。在历代高僧大德的经营下,灵潜寺逐渐汇聚佛门显密法脉,成了天下第一名寺,与道家长生门,儒家天柱阁,同为正道门派之领袖。
寺中建筑依山而起,有“顶堂楼阁”四处,专注传法修行之用。
其中,“顶”为金刚顶,专修密宗明王法脉。明王者,诸佛菩萨忿怒身也,由起大悲现威猛故。神通莫测,变化无穷,大身充满于虚空,异相威严于法界。
“堂”者,毗卢堂也,坐落于自现山腰。这毗卢堂专精密宗真言法脉,通过修持诸大真言来除魔障,消业力,长智慧,得成就。最著名的真言,莫过于观音菩萨的六字大明咒——“唵嘛呢叭咪吽”。在杭城,这咒连街头小儿也多能诵持,南朝四百八十寺,可见一斑。
自现山脚是迦叶楼和琉璃阁所在之处,此二皆为显宗。迦叶楼专精于禅修,主张心性本净,佛性本有,觉悟不假外求,而应舍离文字义解,直彻心源。
琉璃阁,修的是净土一脉,其中又有药师法门,主尊为东方琉璃世界药师琉璃光如来。顾名思义,此脉极擅炼制灵药、治病救人。也不知是巧合还是隐喻,长生门东方之峰名为天仁,其上弟子也以炼丹制药为长。
亭名冷月,坐于同名溪流之畔。初夏的冷月亭旁,月明星稀、林涛阵阵,倒也称得上是赏景冶性之佳所。加之今年娑罗树花开得晚,眼下正是花繁叶茂之际。这娑罗树花团簇一群,状如宝塔、如烛台,香风吹过,银光漫天,琼瑶匝地,美不胜收。
此刻,一名僧人正端坐在亭内石凳上深入禅定,双目却由一条黄布蒙着。他身着淡黄色僧袍,与月色同调,面相慈悲极了,叫人见着便心里发委屈,就好像是受了欺负的孩子见着了爷爷。
“这小子,还是这么喜欢迟到啊。”声音自溪边传来,那是范履霜正背着手在月下赏莲。
“嗨嗨,范五,松溪老丈,别来无恙啊!”云飞扬终是到了。
松溪天生老相,因此总被云飞扬调侃为老丈。他们三人年轻时意气相投,便义结金兰,又常喜在这冷月亭相聚,因此自号为冷泉三友,在江湖上也颇有侠名。
松溪法师只是微笑,并未搭话。范履霜则没好气地回道:“怎么,又堵了?”
“可不是嘛!”云飞扬熟练地搪塞道。
“这都子时了,还堵?”
“主要我脚程也不快……”
“你脚程不快?那天底下还有几个脚程快的?”
“范兄说的是,得亏了孟老夫子慷慨大义,授了我这快哉风身法,不然我迟到得要更厉害了。”
“你还好意思提此事?你知道当时我求师父授我这功法,求了多久吗!”
“这不是咱师父心善,有教无类嘛,嘿嘿。”
范履霜虽然嘴上不饶人,心里对云飞扬却是敬佩的,也并未觉得孟老夫子传给他快哉风身法有什么不妥。只因云飞扬得这功法实在不易,但也德功相称。
在十年前的己卯大战中,云飞扬与黄裳二人在陌城双剑战群魔,舍命护住了满城百姓和众多身受重伤的天柱阁弟子。那一役,云飞扬身被数十创,血淋漓,衣尽湿,却仍血战决死,半步未退。
再后来,天柱阁孟老夫子为嘉奖其保卫全城百姓之功,也为答谢二人舍命援护门人之恩,便授予了他们快哉风身法。这本是儒家绝学之一,正所谓“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修习者以自身浩然正气为引,可以乘奔御风,飞驰于天地之间。
松溪长老听着两位挚交好友的插科打诨,虽然吵闹,却觉得心安了许多。己卯大战,使得天下正道门人损失过半,尤其长生门、灵潜寺和天柱阁三大正道领袖,不知有多少长老和弟子命陨魔手。虽然魔门三宗也受重创,十年不敢再起波澜,但往生堂里的那些牌位,到底把气氛哀伤得有些沉重。
云飞扬打算岔开话题,赶紧找松溪帮忙:“老丈,你这是,又在修闭目禅啦?”
松溪答道:“然也,修了快一个月。说来,今夜子时,好像可以开目了。”
云飞扬又问:“那你不揭下布条,却是为何?”
松溪打趣道:“图个清静。”
云飞扬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松溪略微转头倾耳,像是捕捉到了什么细微的声响。
“怎么?”云飞扬问道。
“你听,”松溪说道,“可听见了什么?”
“这是……哭声?”云飞扬侧耳倾听。
“啊?我怎么没听到。”范履霜四处张望,却是听不见什么哭声。
“噤声,”云飞扬又凝神听了一小会儿,道:“此地怎会有婴儿啼哭之声?见了鬼了,我跟范五下午办案时,也在河边听见过!”
松溪道:“见什么鬼啊,鬼见了我们才要愁呢。你说得对,正是婴孩夜啼。而且,越来越近。”
范履霜急忙问道:“何处?何方?”
云飞扬和松溪并未回答,只是一齐顺着冷月溪面向北方。那是上游位置。
这下,连范履霜也听见了。云飞扬几个纵跃便消失在夜色之中,又疾风一般飞驰了回来,来去神速,正是快哉风身法。
他回来后,手里多了个篮子,里面竟是个一岁大的婴儿。说来也奇,这婴儿见了三人,反倒不哭了,只是张着一双大眼睛反复打量他们。
“这篮子在溪里漂着,周围并无人迹,”云飞扬一边说,一边轻微翻了翻篮子里头:“哟,还是个男孩儿。”
范履霜道:“奇也,怪也,放着公子不要,反送到你这灵潜寺门口。难道是哪对夫妇养不起孩子,把他放在溪里,给他找个活路?”
“养不养得起,不知道。找活路,应是如你所言。”云飞扬把篮子放在石桌上,继续翻看。
“何以见之?”范履霜问。
“范五你看,有血迹。”
“啊?”范履霜一惊,赶忙上前检查。
云飞扬道:“放心,不是孩子的血。”
范履霜一边查看血迹,一边问:“难道是仇家追杀?跟我们截杀的那批魔道弟子有关吗?”
“有可能。”云飞扬道。
范履霜道:“此子所来方向是北,为坎。子时,为坎。浮于水上,亦为坎。坎者,险也,这恐怕是一滩浑水。”
云飞扬见气氛有些紧张,打趣道:“嘿,你这倒是能抢我们道家的生意了。”
范履霜道:“《易经》为五经之首。虽然我们儒家多是借此从天地万象中归纳君王治国理政,君子为人处世之道,到底也是略通一点算术的。数,也是君子六艺之一嘛。”
云飞扬道:“正是,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但我们知命便是为了扛命不尊,如果服从于命数,不思进取,那我们倒也与摆摊算命的无甚区别了。驭大道变化之理以为己用,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夺造化之机,这才是妙用所在啊!”
“然也!”范履霜深表认同。
“二位,算命的事,姑且放放。这孩子,该当如何处置啊?”松溪打断了论道中的二人。
“不如,明天在左近找户人家,给孩子认一对爷娘?”范履霜试探着提议。
云飞扬默不作声,想起了出门时所得的天地机锋,水天需卦,心里暗忖:难道需要我解决的大事,便是这个孩子?
三人沉默了。初夏的夜里已有蝉鸣,衬得空山愈静林更幽。
“阿弥陀佛。”松溪缓缓抬起双手,却是要摘下蒙着眼睛的布条。云范二人知道,他怕是要凭这一月修闭目禅的积累,来开启天眼神通了。
佛门有六大神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境通、漏尽通。这并非佛门专属,只是这样称呼,就像观音菩萨在道门又作慈航真人一般,一体两面而已。而这天眼神通,能照见三界六道众生生死苦乐之相,及照见世间一切之形色,无有障碍。
布条滑落下来,露出了松溪法师那双深邃如海的眼睛。他看着眼前的婴儿,还未到来的命途在松溪的眼里一瞬枯荣。
良久,松溪道:“收入宗门吧,此子……”他缓缓闭上了眼睛,沉思片刻:“是个好孩子。”
云飞扬其实心里已有答案,此刻又闻松溪支持,便也附议了:“好。”
范履霜道:“我没意见。不过,该让这孩子,入何门何派呢?”
松溪道:“先给孩子取个姓名吧。就姓顾吧,还视也,不知该往何处去的时候,便回头看看来路,说不定就明了了。”
范履霜点头同意,道:“那这名的第一字,我看可定为……惜。”
不及范履霜解释,云飞扬突然接道:“舟!名为惜舟,如何?”
二人相视而畅快大笑。范道:“云兄知我!”
云飞扬道:“方才,你得了三个坎。此子命途,恐怕免不了暗流湍急,亦或惊涛骇浪。希望他能如一叶轻舟,渡过这千难万险吧。”
范履霜补充道:“正是此意。再者,此子虽临奇险,但君子以自强不息,岂能就此屈服。只是希望他这一生,能多遇到些愿意带他渡险的船只。他也得好好珍惜这些恩人。”
松溪接道:“也希望他渡苦海时,能如大舟载人,护含灵免于龙鱼诸鬼难,普度苍生。”
“好!就这么定了,”云飞扬看着婴儿,缓缓道:“顾,惜,舟。”
婴儿竟似听懂这是在唤他一般,吱哇一叫,算作回应了。
范履霜问道:“那么,该让惜舟,入何门派呢?”
“抓周吧。”云飞扬随意接道。
“啊?”范履霜一愣。
“那不然呢?赶紧的吧。”云飞扬边说边解下背上的开阳剑,放在亭外溪边的地上。
“我看可行。”松溪从怀里掏出一串佛珠,放在剑的旁边。
“也好,也好。”却见范履霜从怀里掏出一本《论语》。
“啊?”这下,轮到松溪和云飞扬愣住了。
松溪道:“随身带《论语》?”
云飞扬道:“还得是你啊。”
“子曾经曰过,”范履霜竟摇首吟唱了起来,宛如施法:“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
“待会儿再曰,待会儿再曰,”云飞扬打断了范的施法:“先让孩子抓周吧。”
“善!”范履霜倒是收放自如,遂把《论语》放到地上。同时,云飞扬也把篮子从石桌上提到地面,又将篮子倾斜起一个角度,便于婴儿爬出来。只是他动作笨拙,几乎是把小顾从篮子里倒了出来,看得松溪连连摇头。
“小友,吾乃儒家天柱阁门下一书生,专修浩然正气,君子六艺。你若想成为立心天地、立命生民的君子,便来碰这《论语》。”范履霜对着婴儿介绍起了自己,好像小顾能听懂一样。
松溪有样学样:“吾乃佛门灵潜寺一和尚,大乘佛法,略知一二。你若与佛门有缘,来拿这念珠便是。”
云飞扬也介绍了起来:“云飞扬,道家长生门。想入道门的话,请触我这佩剑。”
三人屏息凝神,等待顾惜舟做出抉择。
小顾先是向着《论语》爬了过去,看了看书,又看了看范履霜,突然便向佛珠爬去了。爬到一半,又向剑爬去,在二者中间左右摆动了数次。云飞扬与松溪不禁对视一眼,不明就里。
小顾嘿嘿一笑,忽地扭头往溪里快速爬去。
“诶!”范履霜不禁小声惊呼。松溪却伸手拦住了他,示意无妨。
只见小顾爬到水边,不断用手拍打着水面。更准确地说,是拍打水面的青莲。他似乎玩得很尽兴,全然忘了抓周的事。
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一位能使出天眼神通的高僧,两位精通周易八卦的大儒和高道,此刻,却无法预判这小顾究竟要做什么。
婴儿的行为总是那么羚羊挂角,无迹可寻。或则可以在用饭时突然大笑着打翻刚才还被大快朵颐的那碗粥,或则可以在盆浴时突然痛饮几口洗澡水,简直是世界上最难预测的可怕生物。
在小顾拍了一会儿青莲之后,云飞扬像是想起了什么,淡淡道:“青莲剑诀?”
松溪和范履霜一齐看向云飞扬,面露敬佩之色:“有道理。”
青莲剑诀为长生门四大剑诀之一,天仁峰的绝技。云飞扬的夫人黄裳,正是此诀高手。难道小顾与黄裳,或与此诀有缘
正当他思索时,却见小顾猛回头,一口气爬向他的佩剑,尔后拍个不停,越拍越兴奋。
“哈!”云飞扬不禁笑了一声,想着天下万物皆有缘分,有些机锋竟准确如斯,一一都能对上。
“行,明天我就带他回长生,在附近村子里先给他找位奶娘,等他长大一点,我就接他上山。”
“甚善,甚善。”范履霜连连点头。
“既然定下了,时候也不早了,你俩今晚便随我去庙里住一宿吧。”松溪提议。
“甚善!”云飞扬的脸上本是说不出的轻松,却缓缓凝重了起来,像是遇到了很棘手的问题。
范履霜见状,看了看小顾,又看了看松溪,最后对着云飞扬小心地问到:“这是,怎么了?”
松溪也问:“还有什么忽略的吗?”
云飞扬却只是幽幽来了一句:“所以这孩子,该如何抱起啊?”
三人顿时面露难色。
云飞扬缓缓向右扭头,看向松溪。
松溪也看向云飞扬,有些不可置信:“我?”
云飞扬心想:也是,这老丈自幼便在庙里,哪里懂得怎么抱孩子。遂又缓缓扭头看向左边的范履霜。
范履霜先是顺着云飞扬的眼神,往自己身后看了看,又回头看着云飞扬,一脸正经地说道:“云兄,你是知道我的,范某至今,尚未婚配啊!”
云飞扬是冷泉三友中唯一成了婚的,他与夫人黄裳本是对凡世夫妻,后来才入的道门。可二人上山前就一心修道,成婚当夜便分房了,自然也不会有子嗣。
云飞扬见状,心知只能靠自己了。他缓缓蹲下去,把篮子放平,像赶小猫一样把小顾赶了进去。他本就雄壮,动作又笨拙,看着不像是谁的阿爷,反倒像是个魁梧的人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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