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岭之北,龙首原上,长安。
“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长安城依据《周易》六爻规则,以龙首原最高处为基点,自北向南展开宫城、皇城、外郭城三部分。
宫城,内有太极宫,圣人所居。又有东宫,太子所居。西边则是掖庭宫,宫人所居。自然,太仓也在宫城内,负责接收各地正仓上供的税粮,以供京城皇亲国戚、官僚政客、军队以及都城百姓使用。
皇城,与宫城同在郭城之内,左宗庙,右社稷,百僚廊署罗列其间。太庙、太常寺、鸿胪寺、大社、将作监、中书省等便在此处。
皇城之南,是南衙府兵十六卫,分别为左右卫、左右骁卫、左右武卫、左右威卫、左右领军卫、左右金吾卫、左右监门卫和左右千牛卫。这十六卫遥领天下近七百折冲府,居中御外,卫戍京师。
负责宿卫东宫的十率也在此处,不过一般只提及统领府兵的六率:左右卫率统超乘军,左右司御率统旅贲军,左右清道率统直荡军。
这郭城之内,是总司天下的帝国核心,而郭城之外,则是大延万民。
外郭城,亦名罗城,一百零八坊星罗棋布。前直子午谷,后枕龙首山,左临灞岸,右抵沣水,东西一十八里一百一十五步,南北一十五里一百七十五步,周围六七十里,其崇一丈八尺。
以朱雀大街为轴,右侧为万年县,有东市,左侧为长安县,有西市。二县之名取的是“万年长安”之意。但愿吧。
从天上看,整个长安就像一个棋盘,街道纵横交错经纬分明,极为规整,好似这局棋的规则也是这般规整似的。
若说是圣人行百官如棋,百官行百姓如棋,那又是何方神明,在圣人的背后设下了这如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般的棋局?
万民的幸福在这里,帝王的权威也在这里。
今日的长安城格外热闹,闻喜宴、樱桃宴、曲江宴等纷纷开场。春闱刚刚放了榜,新科进士们在月灯阁聚会打马球,好不热闹。他们纵马执杖,驰骋挥击,肆意欢笑,观众们也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打完了马球,一行人便去佛阁之上痛饮美酒,乘兴诗赋,何其快哉。
等他们饮够了美酒,夜幕低垂,华灯初上,长安城渐渐沉浸在一片灯火阑珊之中。
街道上人头攒动,商贾云集,各色人等穿梭其间,形成了一幅繁华的画卷。街道两旁的店铺灯火通明,各式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从绫罗绸缎到陶瓷器皿,从珠宝首饰到书籍典藏,应有尽有。
如此热闹,有时也会把人衬得格外孤独。
什么叫孤独?孤独,就是你眼睁睁看着这个世界是如此繁华,看着新科进士们春风得意马蹄疾,看着银匠崔六今天又成了不少生意满脸笑容,看着做水盆羊肉的李十二忙得直擦汗,看着楼里的胡姬轻快地跳着胡旋舞,看着街边髫童在与小狗玩耍时不小心掉落了手中的那瓣西瓜,引来不少小虫飞舞盘旋。
可这一切,都与你无关。这就是孤独。
就像是一道透明的大幕裹在你的身上,你明明能看见这个世界,可总像隔着一层什么,你被这大幕裹得窒息。有趣的是,你看到的景象越热闹,你便越会觉得窒息。
快窒息的是个年轻人,看着二十岁左右。此刻,他坐在安邑坊一家酒楼外的台阶上,快要窒息在一壶酒里。
他只想喝酒,并不想被太多人看见,因此选在酒楼外的后街处独饮。偶尔有行人路过,但没人会注意他。毕竟,这里是长安,多的是伤心人。
云飞扬恰巧也在这附近游历,见了这一幕,不免心生好奇,于是前去搭话:“这位公子,你这酒,看着真是不错啊。”
那少年也未抬头,只是一把将酒壶递了过去。云飞扬畅快一笑,接过酒壶坐在他身侧,豪饮了起来。
这倒也不算破戒。一来,他酒量惊人,修为又高,只这么一壶恐怕与喝水没太大区别。二来,这也是为开导那少年做的善巧方便,因此也不算违背戒律。
“好酒啊!可惜了,可惜了。”云飞扬一边咂嘴回味,一边评论。
少年回话:“可惜什么?”
云飞扬答:“可惜如此美酒,竟有股酸味儿。”
少年像是被气笑了:“我请你喝酒,你倒还挑剔起来了?”
云飞扬也不在意,只是把自己腰间装酒的葫芦递给少年,抬了抬,示意他尝尝。
少年接过葫芦,打开便往嘴里倒去,浑不设防,道:“好酒!”
云飞扬问:“你可知这酒,好在什么地方?”
少年只是饮酒,无心作答。
云飞扬神色一凛:“好在它知道自己是一壶好酒。”
少年空洞的眼里略微闪烁了一下。
“好在,它为百姓之心从未更改。”云飞扬若有所指。
少年凄然一笑:“我为百姓之心,又何曾更改过?”
云飞扬问:“那又何苦自暴自弃呢?”
少年像是被戳中了心事,转头看向云飞扬,却早已泪流满面。他字字泣血:“我不过微弱一书生,只想着有朝一日能位列朝堂,造福百姓。我四岁能诗,六岁能文,八岁观百家,十岁通五经,十二岁以文章知名,十六岁乡试中解元。”
“我并非自诩天纵之才,自鸣得意,觉得一生非要一帆风顺才行,我也不愿发这牢骚。可是,总得给我一个机会吧?哪怕就让我做个县丞,主簿也行,我都自信必能胜任。可……”
少年哽咽了起来,却是再说不出话了。此刻他在长安举目无亲,竟把云飞扬当成唯一的倾诉对象,酒劲之下,不经意间说了这么多。
云飞扬安慰道:“要不再考一年?”
少年只是摇头,还在哽咽:“已经,考了,两次了。”
云飞扬见状,便想着聊些别的,稍微缓和少年的情绪。他问道:“你考的是什么科,明经科吗?”
少年答:“进士科。”
云飞扬笑着宽慰:“诶哟,你身为读书人,又岂不知‘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人家五十岁考中进士都算年轻的了,你看着也不过二十来岁,慢慢考嘛,急什么,急着娶亲啊?”
云飞扬本是在开玩笑,少年却当了真:“如今我大延内忧外患,我自当效法先贤,先天下之忧。天下忧患未除,我又何以家为?”
“内忧外患?我大延攻城略地,版图空前,世人莫不以我大延为天下第一强盛之国。你所谓内忧外患,指的是?”云飞扬认真问道。他也想看看这少年才华如何,究竟是明珠蒙尘还是酸书生自吹自擂。
一听要谈及国事,那少年连忙坐直身子,整了整衣服,道:“诚然,自军事而论,我大延征战四方鲜有败绩。如此强盛有两大基石,其一曰均田制,其二曰兵制。”
“这均田制实行之初,极有成效。十八岁以上之中男、丁男,每人受口分田八十亩,永业田二十亩。老男、残疾受口分田四十亩,寡妻妾受口分田三十亩。杂户受田如百姓。工商业者、官户受田减百姓之半。道士、和尚给田三十亩,尼姑、女冠给田二十亩。”
说起这些,少年像是又活了过来,神采奕奕,措辞清晰,每个数字都记得精准,见不着半分酒气。
他接着说:“因此,百姓有地可耕。地归国有,只要按时缴纳合适的赋税,便可自食其力,多劳多得。一时间,百姓安乐,我大延也一扫前朝之疲弱,国力大盛。”
“但如今,土地兼并何其严重,多少国有之土被官员与乡绅巧取豪夺,转为私有。可朝廷不仅不思如何从这些权贵手里拿回土地重新分配给百姓,却仍对失去土地的农民提高赋税,有些地方甚至已经到了横征暴敛的地步。”
“这是为何?为的还不是凑出军费所需。这些乡绅与朝中权贵沆瀣一气,不思为国分忧,还百般手段低价收购土地,使得百姓不堪忍受,有些农户只得贱卖地产,沦为地主家的佃客,世世代代给他们当牛做马。”
少年端起酒壶,一饮而尽,继续分析:“我朝却仍不知节制,不去扫除这些积弊,反而放任战事频仍。不说远的,只论十二年内,合亨十五年至今,我大延已爆发大战八场。青海、长乐、瓜州、吐蕃渴波谷、祁连城、大同军、石堡城、契丹。”
“是,有些战事在所难免,我们也多是胜者,可兵戈一起,何来赢家?我生在灵武,那是边关军镇。你知道那儿的孩子过家家时会玩些什么?他们会扮成女眷,给家里爷兄哭丧!”
少年越说越激动,拿过云飞扬的酒葫芦又灌了几口,说到:“再来。起初,我朝的府兵制之所以高效,是因为勋赏公正,轮换及时。可如今,军内腐败,有功不赏,甚至,宿卫的府兵被南衙十六卫的长官们当作奴隶来使唤,多少戍守的士兵因为军府的贪腐而缺衣少粮、被迫逃亡。”
“如今战事频繁,多少本该定期轮换的府兵得不到轮换,长期无法归乡。君不见,多少大延儿郎,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再加之均田制被日益破坏,大量兵士的家庭贫弱不堪。富家子弟,则可通过行贿等方式千方百计逃脱兵役。长此以往,我大延军队战力衰减严重,虽仍强于诸国,但这样也变相提高了作战时的伤亡。”
少年继续阐述:“为了解决这问题,募兵制应运而生,兵农从此分离。但因兵士们不再耕作,这军费开支的压力,便也自然转嫁到了农户身上。”
“多少人苦不堪言,有些只能卖田卖身,这反倒进一步加剧了土地兼并。田制与兵制,此时已如同一个死结的两端,越解,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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