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沐浴(十一)大明宫

  地灵二年后,是地灵三载。很奇怪,不是吗,为什么不是地灵三年?

  最开始的确是地灵三年,后来被圣人改成了地灵三载。

  《尔雅》有云:“夏曰岁,商曰祀,周曰年,唐虞曰载。”唐虞,说的是唐尧与虞舜。换个说法可能更明确些,尧舜。圣人觉得自己与尧舜无异了,于是改年为载。

  这原因还有一些,比如,陈王府的参军田同秀上了个奏折,说是“玄元皇帝降见于丹凤门之通衢,告赐灵符在尹喜之故宅。”

  玄元皇帝,说的是道德天尊,也就是老子。老子下凡?而且赐了一道灵符?这灵符上竟然还有“天宝万载”的字样?哈,祥瑞啊祥瑞。看看,连最高神都认可这样的太平盛世,催着圣人改年为载啊。

  真希望老子知道这件事。至少,长生门的人得烧张表文上去问问吧?可他们并未这样做。

  如果一个人明明该问出一个问题,却没有问,那么往往是因为他已经知道了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不必明知故问。

  什么是太平盛世?这很复杂,但至少得有很多诗人,很多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而且写得还很真实的诗人。这样的伟大的诗人,大延多的是。

  可写诗的人,逐渐离开了长安。

  “遥望长安日,不见长安人。”

  十七年前,地灵六载,长安,大明宫。

  大明宫是圣人与百官朝会的地方,贴着皇城,在它东北方向。

  “鼓声初动未闻鸡,赢马街中踏冻泥。烛暗有时冲石柱,雪深无处认沙堤。”

  天还没亮,鸡也没叫。也不知是鸡叫了天才会亮,还是天亮了鸡才会叫。可无论它们孰先孰后,百官都已经骑着马急急忙忙地前往大明宫了。他们得在五更前到达大明宫外的建福门与望仙门。

  大明宫里,有三个殿,分别是含元殿、宣政殿和紫宸殿。宫门一开,他们便从二门鱼贯而入,沿着建福门内大街和望仙门内大街一路向北,穿街过桥,赶到含元殿。这是每年举行大朝会的地方。

  稍作整顿,排好顺序后,百官便要继续向北走,绕过含元殿,到达通乾门和观象门。

  再整顿,再排序,再北上,到宣政殿两侧的日华门与月华门。每月的朔望朝参都在宣政殿举行,这里也是举行制科殿试的场所,是羊东篱没有办法到达的地方。百官到了此处,还得进行安检。

  再整顿,再排序,等着时辰一到,便往北过紫宸门,进入紫宸殿朝议国事。每两天举行一次的常参便是在此处。

  从大明宫外的建福、望仙二门到紫宸殿,约四百丈。往紫宸殿里近一丈,就离大明宫外远一丈。这一丈一丈垫下去,应该会垫出庶民的大丈夫吧。

  世间最大的丈夫,被认为是圣人——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觉着的。早朝,圣人应当是在的。

  当一个人说起“应当”,往往意味着现实情况并不如此。圣人不在,他闭关去了。圣人上了年纪,从长生门要了些延年保命的修法,勤奋用功,希望能再多些时日福泽百姓。

  “孙山阳!圣人是将天下政务交由你这右相代政,但不是让你滥用职权,胡作非为!”

  “咆哮朝堂,犯大不敬!本官这就弹劾你!”

  “弹劾?你右相一党只手遮天,将我朝堂堂从二品上将军随意拘押,你倒说说,该谁弹劾谁!”

  “随意?我告诉你,依《延律》,别说是他两镇节度使顾决明,任何人犯谋反、谋叛之十恶大罪,皆可斩!”

  “顾将军为我大延浴血拼杀数十年,立下旷古奇功,岂是尔等可以构害!”

  “狄将军,我听说圣人给你传了口谕啊?”一道稳重的声音威压住了激辩中的百官。一派是因为听见自己的领袖发话了,自然闭了嘴。另一派则是听闻有圣人口谕,便也停了下来,想听清楚内容。

  只见一位身着紫袍,面容威严的老者,脸上闪过一丝不情愿,而又熟稔地传达起了圣人口谕。他把双手举过胸口,侧着叉手行礼,道:“圣人口谕。”

  百官闻言,纷纷跪下听旨:“臣某甲接圣人口谕”

  郭将军道:“圣人言:顾决明先后节度四镇,威震边陲。他一心为百姓着想,保境息民,在与突厥议和上功不可没,忠心可鉴。朕修行到紧要关头,脱不开身。右相,你要查清楚,凡事依《延律》,万万不可冤枉好人。”

  百官叩首谢恩:“谢圣人恩典。”也不知道圣人到底恩典了他们什么。

  群臣开始小声讨论了起来。

  “圣人这话是何意啊?言辞中并未提及顾将军犯谋反、谋叛之罪啊。”一名排在末端的官员对站在他前面的好友问道。

  他那好友,看朝服,官职要比他高一阶。只见这好友稍微环视四周,确定无人在乎他两个小官后,小声翻译道:“圣人称的是顾决明,不是顾将军,这已然剥了他的官职。‘先后节度四镇,威震边陲’,是在指责他一个封疆大吏拥兵自重。”

  也难怪他这好友能高他一个职阶。在未来,恐怕会高他更多。

  好友再次打量四周,解释道:“最要命的在后面。‘一心为百姓着想’,意思是心里根本就没有圣人。‘保境息民,议和突厥’,这已经是明言他养寇自重,通敌叛国了。‘忠心可鉴’,是对谁的忠心?对圣人?对太子?还是对突厥的可汗?”

  这发问的官员初入朝堂,只觉得圣人口谕都是白话,哪里晓得这些暗语。他略带质疑地问:“那圣人说自己闭关,又叫右相查,意思就是此事全权交由右相处置?”

  他那好友轻轻点头。

  官员还是不太自信,又问:“‘凡事依《延律》’,意思是,此事必须按照《延律》执行,绝无转圜的余地?‘万万不可冤枉好人’,那么当然也决计不得放过坏人……”

  等他说完这些,只感到一阵阵的后怕的凉意从腰间沿着脊柱往后脑上窜。相信通过这次体验,他的仕途又能通畅不少。

  “圣人!”却见人群中传出凄恸的一声。发声者眼含热泪,长跪于地:“顾将军为我大延铁壁,怎能因奸佞猜疑便轻言加害!圣人又怎能闭关不出,将这国运大事交给右相处置!”

  “放肆!你要忤逆圣意不成!”

  “我黄陆英既为殿中侍御史,便要纠举百僚,推鞫狱讼。今见宵小害我大延,岂有沉默之理!”黄陆英义正言辞。

  可惜,人的义可以随时正,但属于人的正义却未必次次都能及时。相反的,它往往会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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