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冠带(廿一)云中月

  见杜仲没有说话,崔六取出匕首,道:“我对着我师父的这柄匕首向你发誓,如若今日崔无殇对大侠有任何虚言,叫我千刀万剐。”

  杜仲闻言,问道:“你师父在你三岁时救了你,这名字也是他起的?”

  崔无殇一笑,道:“我师父告诉我,他捡着我的时候,我一身的外伤,两条腿已经血肉模糊。因此那段时间,他一叫我就是‘诶!那个受外伤的!’我随他姓,也就被叫成了崔外伤。”

  一个身受重伤的孤儿,这很难是什么美好的故事的开头,可崔无殇仍是笑着叙述的,就像刚才在巷口时那样,抑扬顿挫,绘声绘色。

  “后来吧,等我大了一些,他自己也觉得这名字难听。可能是不希望我死得太早吧,就给我改成‘崔无殇’了。”

  殇者,早夭也,横死也。《仪礼·丧服传》有云:“年十九至十六为长殇,十五至十二为中殇,十一至八岁为下殇,不满八岁以下为无服之殇。”

  杜仲道:“你师父听着像个好人。为什么官府不去管这么大规模的人员流动?为什么你师父会因为查案而被栽脏?”

  崔无殇的笑有些凝滞,但还是尽力维持,道:“他啊,未必算是什么大好人,但至少在查案一事上,二十多年来,我没见他含糊过一个案子。”

  “官府……哪级官府?哪个派系?有趣得紧,‘官府’,明明是一个虚构的概念,一个集合的统称,却能像一个有血有肉、有脾气秉性的人一般被大家认识和讨论。说白了,官府还不就是一些人的代称?这虚假的人格,不就是官员们在百姓面前塑造出来的形象。”

  “我一开始想不明白,官府,不就应该保护好百姓吗?哪怕说最现实的,官员花的哪一分钱,不是老百姓给的?”

  今夜的月色不算好,云遮着呢。日月若清明,象征着为政者清明,算命先生一般是这样来解释《无字天书》的。

  崔无殇抬头看了看月色,道:“就像我也不理解,自在门,明明是祸乱苍生的魔道,为什么朝廷不发兵去剿灭他们?哪怕只是从经济上制裁。”

  “后来我才回过神来,这两件事的答案,是一样的,无非就是一个字:‘财’。”

  “朝廷需要钱,而自在门有的是办法给他们弄钱,就这么简单。而且,自在门神通广大,这笔钱,可以是国税,也可以是没人知道的黑钱,随便就能进了哪件官袍的口袋里。”

  杜仲道:“的确,不少商估贾客和户部那些负责赋税征收、财政度支的官员,都是自在门的信徒。即便不是,也多与他们勾连密切。”

  崔无殇道:“财,是会吸引拥趸的。拥趸多了,就会去朝里找人,作为自己政治层面的代言人。天下熙熙攘攘,只为财而奔走,这本不是什么罪过,大家为了活着而已。”

  “可自在门,打破了这规矩。他们太贪了,为了财,无所不用其极。自在门资产的扩张,野蛮而无序。”

  “至于朝廷,从来只做制衡。哪怕明知谁是清官,谁是贪官,也不肯激浊扬清,而只是谨慎地防止任何一个势力做大。”

  “的确,清官有清官的毛病,贪官有贪官的作用,可这平衡,不是平衡秤的两端,哪边重了就往对面加一些筹码那么简单的。如果秤杆断了,清官也好,贪官也罢,甚至是,那位,都得跟着一起完蛋。”

  杜仲问:“‘秤杆’,是什么?”

  崔无殇道:“是民心。”

  “其实吧,我大延的百姓可能忍了,即便是被折辱,丢了尊严,又或是受百般禁锢,无论思想还是身体,都没问题。只要能活着,还有一口粮食,一切都可以忍受。甚至,没有粮食也能忍!史上闹了那么多次饥荒,不也没反吗?去哪儿找这么好的百姓啊。”

  “可一旦他们实在忍不了了,最终决定,不忍了,那么不去弄得天崩地裂是不会收手的。”

  崔无殇看了杜仲一眼,道:“当然,你们对百姓很好,朝廷倒也乐得看见你们安抚人民。信佛道儒,总比信魔道要好,至少能让人民更顺从,不会那么容易造反,不像三十年前的夜隐军之变那样,对吧?稳定,是他们喜闻乐见的。”

  夜隐军之变,说的是合亨二十四年的那场浩劫。

  合亨二十一年,圣人四十八岁,仍旧雄心勃勃。他知道修士的能耐,因此一直想要建立一支由修士组成的特种部队,用来执行攻坚、破袭、斩首等特殊任务。

  为此,圣人特地召集了天柱阁、灵潜寺和长生门的领袖商讨此事。天南真人自然也在其中。

  天柱阁本就一心为国,听闻圣人此言,自然全力支持。灵潜与长生虽然对政治不感兴趣,可架不住盛情难却和圣情难却,只得加入了计划。

  圣人满怀期望,从禁军十二卫中调给他们八百余人,让三宗领去秘密训练。他们的编制由圣人亲自命名:夜隐军。

  然而,即便三宗的功法冠绝天下,但这些军士的训练效果并不明显。只因正道功法对心性的要求太高,一如佛道二门,无不要求彻底放下对世俗的执念。若非心静如水、宠辱皆忘,是断然修不成的。

  可这些巴不得明天就去战场上建功立业、杀个痛快的军人,哪里有这个闲情逸致去参禅打坐?或则静不下心,在站桩打坐时胡思乱想、放逸心神,最终进度缓慢,或则在修炼功法时急切地追求境界的突破,导致走火入魔。

  因此,这八百人里,鲜有人能练出个所以然来。实践证明,佛道二门的功法与军旅的氛围并不适配。唯有天柱阁的功法,对心性的要求不像佛道二门那么严苛,倒是练出了十几名好手,他们无不是心意正直、勇烈当先的好汉。

  但如此比例,实在不算理想。而且,正道修法注重经年累月的修行,“非跬步无以至千里”,极难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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