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年前,地灵六载,朔方。
《诗经·小雅》有云,“天子命我,城彼朔方”。朔方这个名字是由朔气得来的。朔气,是指北方的寒气。这样来看,朔方倒是也可以被称作“寒城”。
寒城飞花花溅玉,雪山有木慕多情。
朔方的冬天,向来是壮美而多情的。群山上,银蛇狂舞,蜡象奔腾,没有英雄能不爱这样的雄奇。
燕乘风也不例外。
若有人在河朔一带青梅煮酒论英雄,那么他们一定会谈及顾决明,也势必会说到燕乘风。这两位也因意气相投,早就成了知己。他们不通音律,也无意去附庸高山流水的风雅,只晓得一碗血酒下肚,便应两肋插刀。
此刻,燕乘风倒是真想朝着对面这人的两肋狠狠插上两刀。
他已经在这风雪山林之夜等了整整一炷香的时间,终于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铠甲晃动的铿锵声,佐着几道枯枝断裂的响动。数只寒鸦刚刚栖息在左近的枯树顶上,就被这阵声响惊得重又飞了起来。
飞起的不仅惊鸦,还有燕乘风。他瞬间暴起,长身纵跃,在空中抽出了腰间的朝云刀。
“狗贼!”
好快的身法!只见燕乘风飞也似地冲到了为首之人的面前,左手扣住他的铠甲领部,一个飞膝撞在来人胸口,将他顶得接连后退,撞在了一颗大树上,惊落枝头飞雪。等那来者回过神来,他头盔与铠甲之间的缝隙里已经塞进了一截刀尖。
“将军!”
周围军士见状大惊,纷纷架起刀枪。被唤作将军的那人却竖起手掌,制止了他们的行为。
“李分渊!你还有脸来见我!”燕乘风把这将军死死摁在树上,目眦尽裂,大声呵斥道。
来人竟是顾决明麾下三大将军之一,金刚将军,李分渊,此时的朔方节度使。
李分渊神色不变,缓缓说道:“我来见你,就是要向你说清原委。”他的声音低沉、雄浑而温润,竟一点也不像厮杀战阵的猛将,反而像是唱经的僧人。
可燕乘风并未因此而动摇,厉声道:“你个狗贼,顾将军向来待你如同胞弟,出则同舆、入则同席。如今他尸骨未寒,你却公然背弃他!多少追随他的忠义之士死在了你的手下!你这个卖主求荣的狗奴!反骨贼!我今日誓要杀你,以祭顾将军未远之英灵!”
李分渊还是没有还手,且没有任何还手的意思。这也是燕乘风愤怒到极点却仍旧没有杀他的原因。
燕乘风呵道:“你给我说话!”
李分渊仍旧镇定自若,也不知是算准了燕乘风绝不会对他下手,还是真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
李分渊道:“此乃军师之计,旨在保存顾将军心血。”
燕乘风怒极反笑,道:“你就是这么保存的?灵武军的营帐都被你杀红了吧?”
想到自己亲手杀害了的兄弟们,李分渊终于动容,道:“那我还能怎么办?把兄弟们的性命都交给圣人派来的卫利河吗?如果他来节度朔方,你觉得我们这些顾将军的旧部,还能活下来多少?”
“燕大哥……”
人群中,有一个军士轻轻呼唤燕乘风,并卸下了自己的面甲。
燕乘风转头看去,认了一会儿,突然面露惊疑,问道:“仆固力?你不是?”
这仆固力是奚族人,顾决明亲卫之一,常追随其左右,燕乘风是见过的。
仆固力道:“当时,我们好多兄弟都被围杀,若非李将军出手相救,一个都活不成。”
燕乘风闻言一震,缓缓看向李分渊身后的这些军士,他们也主动卸下了面甲。果然,大多是他认识的顾决明的旧部。
燕乘风的语气顿时柔和了下来,问道:“那你们现在?”
仆固力道:“虽然不能官复原职,但戴上这面甲,我们至少还能有机会死在战场上,不至于窝囊地烂在牢里。”
燕乘风闻言,缓缓放下了手中的朝云刀。
李分渊道:“当时,事发突然,卫利河领着圣旨和数百精兵直接冲进大营,并召集了所有将军和中层军官前去,说是来犒军。”
“军师神算,早就料准了将军此去凶多吉少,只是没想到圣人竟能如此绝情……等我们探得卫利河的人马正在靠近,军师就知道大事不妙,立刻找到了我。那时候,呼延楚恐怕还在京城给圣人磕头,梁甫吟则被调往河西,对此一无所知。灵武军中,只剩我一人。”
“军师告诉我,圣人即便会对顾将军下手,也不可能肃清灵武军中的所有骨干。突厥虎视眈眈,圣人多少要保留我军的实力,因此一定会优先考虑选取灵武军中的老人来节度朔方。”
“为了不让朔方沦入卫利河之手,为了让我赢得圣人的信任,军师这才设下这反间之计。”
燕乘风听着他娓娓道来,已经彻底明白了其中原委。难以想象,李分渊在执行反间计策,杀害与自己同生共死的兄弟时,是怎样的蚀骨剜心。可偏偏他还不能暴露出一丝不忍,不然这些兄弟就都白死了。
李分渊没告诉燕乘风的是,他已经被刺杀了十数次,有几次差些就要了他的命。这些刺客,都是曾经一起浴血的同袍。他的人虽没死,心却不知道已经被杀了多少回。
无数个夜里,李分渊都想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追随顾决明而去。可想到已经搭进性命的兄弟,想到自己死后一片混乱的朔方,他还是咬碎了牙,坚持下来。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种境界当然很高尚。可有的时候,活着要比死去难得多。玉碎,多简单,一刀的事。可身为玉璧,却硬生生把自己伪装成瓦片,还主动扛在屋顶上,为屋内更多瑾瑜遮风挡雨,这又如何不能被算作伟大。
燕乘风问道:“司马如晦,还活着?”
李分渊道:“是。军师不仅活着,还设计保全了好多兄弟的性命。可他毕竟是朝廷通缉的要犯,因此不便现身,连我们也几乎见不着他。”
燕乘风归刀入鞘,又问:“当时到底怎么回事?他们几百人马,怎么可能制得住你们数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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