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战争阴云

  “去过你的果园了?”

  独眼的乌鸦落在木头桩子上,向苏帷发问道。

  迷蒙的灰色雾气在这里漫延缭绕,一个大帐篷飘着透明的丝绸,在梦境的边界坐落。

  “每次皆然。”苏帷在木桩旁边的天鹅绒坐垫上盘坐,手上拿着果子。

  果子宛如夕阳一样放光,在它还挂在果树枝头的时候,便在每一个来客眼中都是成熟的。

  苏帷三两口就把果子吃进肚里,这是真实的,而非存于幻想,果子味道浓郁,浓烈甜蜜到像是一步从青涩的春天来到夏季。

  指尖残留着放光的果汁,他从自己的包裹中又拿出一颗,放在木头桩子上,乌鸦很自然地开始啄食,辉光流了一地。

  苏帷看着那顶大帐篷,那是杂乱无章的边境里面最贴近现实的地方,只有到了他和圣者这种位格层次的存在能够造访,可以说是避免一切麻烦的独居之所。

  “需要我为你做出预言吗?”

  圣者的化身很少主动向外人揭露未来的一角,因为预言的出现会扰动命运,让可能性减少,也就会削弱他这位圣者的力量。

  苏帷默默地摇头,他的目光没有移开,始终落在那顶帐篷上,好像要让目光穿越悠久时光,看见这里真正的主人。

  “圣者冕下,赤金之路我已熟稔,毋须再拨扰命运的河水,让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独眼的乌鸦啄食完了放光的果子,改为梳理那一身璀璨如星河的羽毛,无声的言语在帐篷外面回荡:

  “赤金者,最小的弧度也能实现最大的圆周,漫长的背离终将回到它忠实的原点,我们都清楚这一点。”

  苏帷点点头,他默然起身,朝着帐篷外的寒冷雾气走去,然后在明亮如新雪的边界处停顿下来,他回身向木桩上的乌鸦请求道:

  “圣者冕下,如果这里真正的主人归来,还望告知一声,我随时等候您的召唤。”

  乌鸦那一颗独目里流淌着的虚幻圆环转动得快了一分,像是命运的河水卷起了波涛,至于其中隐秘,只有窥见命运者可以知晓。

  苏帷走出了帐篷庇护的范围,朝着学徒之门漫步,其他身影开始出现,那些是无声的亡者,缄默而热切。

  许多亡者可以通过学徒之门,他们的声音会被永远地留在门外,这是死亡的道路,有别于生者穿过学徒之门的过程,他们的凡性和灵性都被剥夺至尽,随时可以变成一把微凉的碎骨。

  在学徒之门里面,有些亡者在门廊间漫无目的地徘徊,时间在无声中默默流逝,他们就会彻底迷失,连召唤都不能为他们寻回方向。

  有些亡者在相互拥抱,有可能他们曾经是恋人、亲人或是挚友,但是更有可能是无意识地寻找温度,却只能在相互拥抱之间感到更深的寒冷。

  这些亡者不全是善意的,也不全是无意识的,他们有的在相互吞噬,可能借此把自己拔擢得更高,让他们能够前往别的地方。

  有的强行进入生者的梦境,这不能使其回返现世,只能给艰难生活在世间的人一场久违的噩梦,没有意义,但是能够让他们再次感受到现世的气息,带来一瞬追忆。

  梦境是奢侈的,对于无心思考旁骛的平民,每天一睁眼就要为生存而拼搏,而入梦的亡者会成为活人的谈资,聊以慰藉枯燥的生活。

  苏帷逆行在亡者的队伍里,看着他们的嘴巴像是愈合的伤口,扭曲而畸形,永远阖紧,表面镀上了寒霜的白,而对于亡者而言,这种寒冷也是一种痛苦。

  亡者的目光在苏帷鲜活的肌肤上扫过,像是嗅到了玫瑰花香的群蜂,他们的手热切地向苏帷抓来,但是一碰到他的周围就烫得缩了回去。

  这些亡者目见不到赤金之光,同样他们找不到黑暗中的道路,苏帷的温度对于他们而言实在太高,好似冻僵的身躯被投入了锻铁的熔炉,化为了一地焦黑。

  在学徒之门附近,苏帷不出所料地看见了两个特别的亡者在用闪闪发光的刀剑格斗,那刀剑的闪光宛如瀑布,那亡者的步伐宛如永不止歇的舞蹈——对于每一个踏足纯白门扉后面的人,他们总能看见这样一幕

  苏帷观看了一会儿他们的决斗,然后再次穿过眼前的大门,象牙一样的色彩开启又闭合,门廊内的光芒涌出刹那,在骑士庄园的木屋里面造出来一场短暂的黄昏,浓郁如沙中淘出来的黄金。

  阿曼达和贝拉被这阵冷冽的光辉惊动,她们来到苏帷房间的门外,向自己的主人请求进入屋内,然后惊讶地发现没有任何声音传出,包括小心翼翼敲门的声响,好像在那股光芒之下,世界都为之静谧片刻。

  “进来吧,我的好女孩们。”苏帷在门后发声,这是此时唯一的声音,仿佛夜晚传来的钟磬之声一样清脆,使人头脑清明。

  于是贴身侍女们露出惊讶的表情,她们看到从小朝夕相处的少爷变得更加白皙,宛如阳光下晶莹剔透的白水晶或是刚刚离开羊水的婴儿,在黑暗中依然清晰可见。

  饱满健硕的肌肉传达出健康的象征,这种勃发的生机感染了她们,好像一瞬间就把生活的疲累一扫而空,连习惯了弯腰伺候主人和打扫庭院的身体都变得脊背挺拔,前所未有的轻松占据了她们的身体。

  两个女仆都在苏帷面前诚心跪倒下来,让他感到有些无奈,只好自己亲自屈尊降贵走到门边去把她们俩扶起来,而阿曼达和贝拉自然是诚惶诚恐,本来她们就觉得自己的贸然敲门打搅了高贵的少爷。

  因为跨越学徒之门褪去了凡性,现在苏帷在普通人眼里都带有一种莫名的威严,显得格格不入,不像是同一种生物,而像是应该被供奉在高堂之上的雕像,他们只知道对其跪拜。

  阿曼达和贝拉是跟着苏帷·诺曼一起长大的,其他臣民把自己当成贵族这个标签看待,但是她们从小就意识到身份地位的差距,知晓需要一生去侍奉这位主人。

  这种崇敬本身就刻写在她们骨子里,于是更容易被苏帷那种非凡的气质所征服,苏帷对自己的女仆好一阵安抚,才让她们从那股发自内心涌出来的崇敬中挣脱出来。

  “好了,没事的,我不会怪罪你们,去为我准备早餐吧,你们的少爷饿了。”

  女仆们离开了房间,苏帷活动着新生的身体,感受力量在缓慢地流淌和增长,就像夜里涨潮的大海,在一轮轮拍打岸边的过程中默默地没过了海滩。

  溶解仪式的重点从来不在于强化一副肉体,而是将一副凡尘劣性的肉体洗去铅尘,锻为琉璃,把这个容器塑造得更大,并且承载神秘力量的效果更好,就像从一个瓦罐子炼化成了一个大琉璃瓶,阳光可以自由透过。

  脉动的气息残余在肉体里面,抵消了【丰壤·灵魂】的效果,力量上涌,精神鼓舞,轻快又舒适,如同抛弃了一身铁衣和枷锁,终于可以肆意地跳跃,甚至会让人忍不住舞蹈。

  在未来一段时间,由于溶解仪式的辉光依然片刻停留在苏帷的瞳孔里,他的全部属性都会慢慢增长,这是肉体熔铸的附带作用,还有光之果园那颗夕阳一样放光的果实的作用。

  光芒孕育的果实是知识的载体,里面流露着理性的灵液,常人若是可以在梦中造访光之果园,或许就能捕捉到被遗忘的知识,并且带来灵感的喷涌。

  灵感对于任何人都是宝贵的,也是转瞬即逝的,因为总有些事物是永远也难以理解的,在短暂捕捉的那一瞬间就显得那么珍贵,让人离它们更近了一点。

  这一夜在宁静平和中度过,光之果园里面每一棵树都是苏帷·赫尔墨斯亲手栽种的,根茎都是安详休息的模样,那里的雾气可以抚慰人心,果实也是唇齿留香。

  于是苏帷曾经经常在那里漫步,误入果园的沉睡者偶尔会看见他的身影,那会是强烈的震颤的光芒透过树木,若是闯入者不主动避让,那些凡人就会失去性命,这是不可避免的。

  清晨时分,秋风愈发微凉,甚至带上了一丝寒意,鸟鸣声在浓密的树叶之间回响,是即将步入冬季之前最后的生命气息。

  诺伦城附近的冬天没有那么冷,至少不会一直覆盖大雪,一年里面见到冰雪的时间很短,甚至有可能不会下雪,以至于这里的孩童总是会争相猜测今年会不会有雪花降临,哪怕只是雨夹雪。

  这里的暖阳很适合老人休憩,而冬季总是多雨,大风不歇,于是每年冬天都有耐不住城堡里面寒冷的老贵族远涉外地,带着一家老小来到诺伦城过冬,那时候就是一年里最热闹的时候,比武大会也被安排在冬季举行。

  苏帷今天的早餐是一条小烤鱼、黄油面包和一小碗洋葱汤,他在庄园木屋里面用餐,而外面还能传来自己那些奴隶在村长布兰登的指挥下努力工作的声音。

  至少要在正式入冬之前,苏帷的骑士庄园要完全落成,虽然他很有可能去男爵领或者诺伦城过冬,不会在这个没有城堡墙壁的地方挨冬季的大风吹脸,但工程不能停下,这是贵族的体面问题。

  不管骑士老爷在不在领地,庄园都要以最好的状态随时准备迎接高贵的主人,壁炉也会每天烧得火旺,马厩里面要填满干草,还会加入一些鸡蛋补充营养——然而这是领民们在值得庆祝的日子才有的享受。

  阿曼达和贝拉一如既往伺候着苏帷用餐,她们已经初步适应自家少爷的变化,不会动不动就想下跪,这是苏帷跟她们故意嬉笑玩闹的成果,他可不想自己两个女仆天天见到他都是一副担心受怕的模样。

  至于迈萨村那些领民就没有什么关系了,反正他们一直都是见面就下跪,一副担心受怕的模样。

  这时候老管家进门为苏帷递过来一封信,打断了他和女仆们的调笑,而且看着约翰那副严肃的表情,苏帷就知道这不是一封什么好消息。

  苏帷草草地浏览了一遍,是母亲寄来的信件,直接略过开头长篇大论的问候和关心,他看到了这封信的重点——这是一封提前通知征召的信件。

  诺曼家族在整个王国都有亲戚,虽然大部分层次都停留在男爵这个档次,但是这个血脉同盟里面贵族之间消息互通,加上服务于实封贵族的魔法师,让他们绝对是这个中世纪时代里消息最不闭塞的那一堆人。

  克里佛伯爵、艾德文伯爵和瓦尔特伯爵之间发生了一点“小”摩擦,他们为了争夺伊恩-莫顿那片富饶领土而准备大打出手,这或许是蓄谋已久的,在今年普遍丰收以后才把矛盾放在了明面。

  在名义上这不是直接抢夺宣称,那片地方属于一个小男爵,但是最近发现了金矿脉,并且初步勘探的结果是储量比较可观,然后消息自然是纸包不住火,引起了周围两个实权伯爵的觊觎。

  按理来说这种情况都不会发展到战争这一步,那可是直接撕破脸皮了,一点都不符合贵族的优雅体面,传到王国其他贵族那里也不好听。

  一般都是贵族们私底下开几场宴会,哪个大贵族实力更强,或者跟那片领土的领主有什么近的血缘关系,然后获得优先权,大家一起分蛋糕,那个当地的小领主也能捞到一口肉吃。

  奈何这次情况有点极端,那个男爵分到这里算是他们大家族里的一块飞地,当年逐岸战争打下来很多家族都是这样,让家里一个晚辈到这里接受分封,于是河谷地里面的贵族鱼龙混杂,血脉关系没有河原地那边那么紧密。

  那个男爵把这件事情捅到了自己家族那边,想要家族给自己撑腰,但是地理距离离得太远,翻过族谱以后他家族那边的人找到了在河谷地的瓦尔特伯爵,请求他下场介入,为家族保住这个金矿,到时候就他们两家分账。

  于是,地理上没有直接接壤的瓦尔特伯爵参合了进来,而那个男爵领地的直属封主是克里佛伯爵,但是那个男爵领在地理距离上离诺伦城的艾德文伯爵更近。

  本来土地接壤的两家伯爵已经打算和和气气地分一下矿产收益,他们两个加起来吃大头,一部分作为税收缴纳给王室,最后一小部分分给那个当地的男爵。

  结果那个男爵把事情闹到了瓦尔特伯爵那里,这么下来三家想要吃大头可就不够分了,最后一来二去没有谈拢,战争就顺理成章地成了解决问题的最终答案。

  诺曼男爵是艾德文伯爵的封臣,苏帷骑士是自己父亲诺曼男爵的封臣,这件事情已经在诺伦城闹得沸沸扬扬,艾德文伯爵下面的男爵们都意识到了战争不可避免,所以都开始冬季备战。

  母亲薇妮丝特意写信给自己儿子就是为了提醒他做好准备,到时候征召令层层下发不久就会落到苏帷头上,他这个武装骑士要带着迈萨村的军事力量加入父亲诺曼男爵的队伍,然后一起前往诺伦城。

  这次倒不是纯义务性征召,因为金矿的收益明摆着放在那里,哪家伯爵打赢了就能全盘吃下,到时候挤掉其他伯爵的份额自然会有一部分落到下面人手里,哪怕是让大家自筹物资参战也有一大把愿意的。

  “命令盖里把那批弓箭手新兵加速训练出来,到时候就在战场上见真章。”

  苏帷把拆封了火漆的信还给管家,然后继续下令道:“准备好足量的粮草,迈萨村自己是产粮大户,征召令里面肯定会要求我们额外供给。”

  “秋收已经结束,所有在役士兵集中起来接受训练,把征召令发到山里和海边,猎户和渔民都得给我出人出力,这次征召力度不会小,现在这些士兵数目不够。”

  “需要征召农民吗?”老管家在旁边谨慎地询问道。

  苏帷摇摇头,他对战争征召的不同级别烂熟于心,“还没有到那个地步。”

  他看着自己眼前还没吃完的面包,虽然对于冬季会发生战争是早有预料,但是没想到风风雨雨来得这么快,而他早就已经厌倦了战争,没有那股年轻人积极地想要建功立业的心情,只觉得一切都只是平常的按部就班,他叹息着说道:

  “战争要来了。”

  乌鸦从树梢上惊起,刺耳的鸦鸣声在天上连绵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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