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大征召

  火星四溅,金铁为水。

  “须知,改变必然发生,其热无情,铁匠应无所畏惧,被毁灭,也被再造,既为锤子,也为砧子。”

  苏帷挥舞着铁锤,对着钢铁低语这样的字句,他在砖砌的熔炉前奋力锻打着炽红的焰形大剑,带来野蛮的破坏,也带来猛烈的改变。

  用以淬炼的是他的鲜血,纯白之色度过了黄昏,那是夕阳西下前最后一抹浓金色,是光向火转变成的颜料,是辉光之火,迸出的火花里携带着颤抖的热力。

  焰形大剑是凡人工匠交付出来的精品,经历血焰洗礼以后已经沾染了非凡性质,这种性质非常脆弱,就像升温后的铁锈,可能转瞬即逝,在下一次热烈的碰撞中就悄然消失。

  苏帷要重锻这柄武器,用象征变换与毁灭的技艺赋予它新生,不仅仅是因为它的刃线已经出现了细密的裂纹,那是同血池里的黑色巨刃正面对决后的伤疤。

  超凡的力量需要超凡的武器去承载,当热力向钢铁吟诵熔炉的赞歌,钢铁被铸造为刀剑,愤怒从火的形态被外显到武器里面,于是它就想要大声诉说鲜血与伤口的故事——苏帷能听到大剑的嘶鸣,它渴望改变

  铁匠格罗夫在旁边观看,就像回到了卑微的学徒岁月,自己领主的技艺已经远远超越了他的眼界,他不能目睹其中蕴含的热力,只能在火花飞溅的片段之间寻得一丝毁灭性的气息——这种气息可以在火山的边缘找到

  焰形大剑在淬火后重新展露出自己的外貌,刀刃产生的伤疤已经消失不见,而华丽的波浪形刃线变得光滑如镜面,其中倒映着火焰的辉光。

  这番重锻没有丰富的神秘材料可供苏帷这位铁匠施展技艺,他只在焰形大剑表面镀上了一层黄铜,正是来自于失落城堡下的矿洞,里面蕴含的激烈情绪被火焰与铸炉所扭变。

  苏帷不需要无谓的愤怒,那是不可控之火,他在大剑之上铭刻征服与抗争的准则,淬炼的白血为其拔擢本质,赋予这柄大剑超凡的力量。

  它变得更加锋锐,锐利到足以创伤灵魂,看一眼就让凡人的眼球刺痛,它所制造的伤口难以愈合,震颤不止,每一次斩击都会带来血如泉涌。

  苏帷拿着亚麻布擦拭剑身,对着灿烂的阳光打量刚刚完成的作品,在黄铜色的镜面中看见了自己的面容,眼底的火焰虚影在微不可查地摇曳,就像黑夜里透过窗洞看见的烛光。

  他把焰形大剑放在铁砧上,朝着旁边安静如鹌鹑的铁匠说道:“战争在即,损耗不可避免,迈萨村需要准备更多的铁器,在我的军队开拔之前,我要在辎重里面看见足够让所有人替换一遍的矛头和箭镞。”

  “领主老爷放心,倾我所能,格罗夫一定为您的战争准备满仓的军械。”格罗夫跪地俯首,不让领主老爷看见他的眼睛。

  作为铁匠的崇敬,他刚刚的目光落在了铁砧上的焰形大剑,随即就被黄铜色泽的剑身所吸引入迷,眼球被锋锐的气息所伤,淌下了鲜血也是后知后觉。

  苏帷在锻造之时没有出现一丝一毫的汗水,现在犹如水库开闸一般浸润了身体,这是对超凡身躯支配能力的体现,肉体、灵魂和心灵一起组成等价三角,控制任意两者就能决定第三者的状态。

  他用手帕擦去额头上的汗水,肌肉群如水流一般活动,汗液迅速蒸腾,好似钢铁在炉腔中脉动着火光,转眼间就冷却如常,把激昂的力量隐藏在静止之中。

  “回去拿盐混合橄榄油熬煮成膏,用其点火熏蒸眼睛,可以平复苦痛的伤疤。”苏帷给铁匠留下了自己的建议,然后朝着骑士庄园的操练场走去,那里正传来箭矢破空的急唳声。

  林居地里面走出来的年轻人,他们通晓猎人的技艺,身形挺拔,目光锐利,可以在复杂的林地里面追寻猎物的踪迹,然后用巧妙的陷阱将其束缚,用精湛的箭术贯穿要害,稍加训练就是良好的斥候和弓箭手。

  他们人数不多,整个山林聚落里面能力尚可的适龄人都被征召出来,这样也只有堪堪二十人,放到战场上得一起编排进弓箭手线阵才能形成覆盖式的箭雨打击。

  毕竟整个迈萨村的人口就摆在这里,当年逐岸战争打完发展了这么些年都没到人口增长最快的中间点,如果这些青壮全都折在了征召战场,迈萨村那点家底就可以说是被败了一半。

  苏帷这次计划响应征召的队伍就是由迈萨村的常备士兵、预备民兵、骑士扈从和这些新兵组成,带上亚尔曼他们六个,一共加起来八十八个士兵,这个数字看起来非常和谐。

  作为采邑是一个村庄的骑士,这样已经算是超额满足了封臣义务,更何况这支队伍的平均战斗力远远超过了武装农民,不是那些敷衍了事的征召兵可以比拟的。

  这是男爵继续往下分封骑士的作用,采邑骑士平时负责训练可战之兵,战时率军和男爵领的核心卫队、征召来的大量非脱产士兵一混合,再加上随军妇女和发战争财的商人,就是一支标准的中世纪军队。

  这样分封有利有弊,好处是军队素质普遍有所提升,坏处是骑士的采邑收入可能不足以让他们完成封臣义务,于是就会出现一群骑士带着军队去其他领地的村庄烧杀抢掠的情况。

  这种现象在战争中的敌对领地发生得尤其猖獗,并且往往是被默许的,上层贵族的军队洗劫一遍,下面的骑士再次洗劫一遍,用以填补义务性征召的不满。

  不过回顾历史,这么多年战乱下来,内斗的损耗和异族的隐患让战争的烈度都非常克制,虽然回不到以前两边摆开架势约定时间的战争模式,但是屠城和坑杀俘虏这种事情已经很少发生了。

  在这样的共识之下,农民军队乱乱糟糟上战场的情况基本不会出现,哪怕大家都还是觉得农民只是贵族的私产,是耗材,但是都在希望领地人口繁荣增长,而不是无意义地消耗掉。

  这种共识离不开农事改革带来的粮食丰收,不然陷入了人口陷阱,战争消耗过剩人口的意义又会像是诅咒一样出现在这座斗笼中。

  在道格拉斯大陆,贵族除了履行封臣契约的义务性征召以外,还有特殊的非义务性征召,一般由王室或者边境侯爵直接越过中间封主向范围里所有贵族发出征召命令。

  那样才会大量征召有技术的平民和武装农民进入军队,诸如猎户、铁匠和渔民等等都会是重点征召的对象,这种情况要么是亡国灭种之战,要么是需要所有王国一起派遣军队前往厄德尔斯之壁。

  这次的征召放在漫长人族历史里面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利益之争,但是落在具体参与的每一个人头上又是一场轩然大波,领主老爷的征召令已经传遍了迈萨村的所有土地,包括深居于山林的猎户聚落和海边的渔村。

  军队集结的动静和调集物资的劳力让战争的阴沉气氛笼罩在迈萨村领民心头,冲淡了丰收的喜悦,这两天苏帷偶尔从自己庄园出门,在领民的脸上都能看见忧心忡忡的神情。

  逐岸战争的惨烈对于即将赶赴战场的年轻人来说只是老一辈在午憩时吐露出来的故事,他们会为这样的历史而感到振奋,迫切地想要遇到下一场可以建功立业的战争。

  那场战争带来的伤痕,对于四五十就是平均寿命的人,多少年都是那样深刻,战争爆发的时候这里的老人都还在壮年,那时候村里的孩子们就算出生了也还是不懂事,哪怕是经历战争也留不下缠绕一生的噩梦。

  这样的老人终究是少数,兰威王国征服河谷地的初始,留在当地的人口基本都是当年逐岸战争退役的老兵,还必须从其他地区抽调大量平民来这里肥沃的土地开垦,可见当年到底打得有多惨烈,人口出现了规模性的下滑。

  苏帷正骑着萝卜漫步在气氛沉重的迈萨村,这是在培养主人和坐骑之间的默契,到时候是要一起去战场上冲锋的,一名具装骑士在小规模战场上甚至可以作为决定性的力量。

  “没什么可以让你为之流干鲜血,孩子,除了土地。”苏帷看见一个老人正在跟另一个全副武装的年轻人说话,一边暮气沉沉,一边战意激昂。

  想必这个老人是当年逐岸战争活下来的老兵,老朽的手抓取地上的一把泥土,手背上青筋如同树根般突起又干瘪,泥土的沙尘从手指缝中间流下。

  苏帷没有训斥这种行为,只是默默地拨开了马辔,让萝卜的脚步离开那个方向,哪怕明知这种话是在教育一个年轻的士兵不要在征召战场上挥洒鲜血,为领主奋力拼杀。

  老人的言语代表了平民大众的朴素逻辑,他们不会去共情贵族的利益之争,不会去理解贵族出身的人想要建立功勋渴望战争的心情,他们只知道战争是灾祸,而土地是他们的根基。

  在苏帷巡视整座村子看见的形形色色的面容中,他名下的奴隶们反倒是最怡然自得的群体,他们还在埋头建设骑士老爷的庄园,每天都能在大锅饭里混个囫囵饱。

  可能对于奴隶来说,吃饱饭,不会饿死冻死,就已经是生活的终点,就像平民不会去理解贵族,奴隶也不会去理解平民,最多在看到他们收起一袋袋金黄谷物的时候流露出原始的羡慕。

  贵族们在战争的历史上已经吸取教训,清楚奴隶和刑徒在战场上发挥不出什么作用,甚至有可能对自己倒戈相向,所以除了实在紧急的战况,这两种没有任何积极性的群体都不会被投入战场。

  迈萨村的常备士兵具有良好的军事素养,在经历过海寇入侵以后更是见了血的老兵,率领过这些人去讨伐海寇基地,苏帷见过他们的顺从表现,不需要担心这些人上了大战场会不会立马溃散。

  预备役民兵的装备和军事素养自然是比不得这些见血的老兵,他们在军士盖里的统一训练下和老兵混编在一起,这么短时间的征召只能教会他们服从,到时候在战场上裹挟着一起发起冲锋也可以算是合格的辅兵。

  迈萨村的粮食收入不菲,跟其他贫穷村庄出来的年轻人一比较,他们吃的黑面包更多,带麦壳和麸皮的成分更少,粗面粉里面基本见不到泥土和最原始的盐土,所以养出来的身体更加健硕,苏帷对这些人的身体素质还算满意。

  上战场固然危险,这些年轻人不是不清楚,但是发生了战争,他们就进入了士兵序列,平时吃的东西在苏帷的特意安排下也是更上了一个档次,放到其他领民眼里就是跟着领主老爷可以混到好饭吃。

  那些低贱的奴隶都为他们证明了这一点,自家骑士老爷英武非凡,仁慈像是广阔的天空一样覆盖了他们,让他们自动遗忘了苏帷刚刚到迈萨村时候的霸道宣言,觉得领主老爷说的都是应该的,他们能生活在这里有一口温饱饭吃都是老爷的恩赐。

  这次大征召会发生在三家实封伯爵的领地里面,对于整个河谷地乃至整个兰威王国来说都是一件大事,毕竟伯爵基本就是贵族一生能奋斗的顶点,继续往上进步都要看历史机遇。

  几个王国里公爵领地已经多少年没出现过新的了,侯爵又只会分封在边境,需要面对的压力和所需要的硬实力不是一般家族可以承担的,而且还需要王室的倚重和信任。

  苏帷觉得如果战况激烈,依照索尔金大帝的脾性,未免不会派人来河谷地直接调停这件金矿之争,把三家伯爵叫到使者面前宣读审判结果,让战争偃旗息鼓。

  作为人族实行现有历法以来最伟大的几位统治者之一,索尔金大帝的威权像是烈日一样普照整个时代,三家伯爵的纷争在索尔金大帝眼里应该只是时代乐章里面一个不和谐的音符。

  老管家约翰再次为苏帷呈上了书信,这次就是正式的征召令,三家伯爵的领地都在为这次战争提前做准备,要用战争的结果去瓜分金矿的收益,而且后面勘探出来的储量越多,这场战争就会打得越激烈。

  在书信里面,母亲薇妮丝特意提到了诺曼男爵跟其他两家领地的贵族老朋友的交流,毕竟都是体面的贵族,哪怕战场上兵戎相见,最起码的尊严是会保留的。

  母亲反复叮嘱苏帷到时候上了战场就好好跟着自己父亲,就算被俘虏了,父亲也已经跟对面提前打好了招呼,会对他这个骑士礼貌相待,让他安心等待家里派使者来支付赎金。

  “人活着,才有希望,母亲也真是为儿子着想。”

  苏帷看向天边的云彩,知道有一场战争在等待着他,而他却略感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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