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无需多言,这场战争越早结束越好,我要的是速战速决。”
杰·艾德文伯爵精神矍铄,须发全白,一身戎装,装饰铠甲花纹繁复,亮银与暗金勾勒出华美的图案,穿在他身上依然能依稀见到当年被国王用宝剑册封的英姿。
伯爵疾步走在城堡的走廊,铠甲发出金铁之声,他戴着钢制手甲,一只手始终放在腰间的剑柄处,仿佛随时都要拔剑出鞘。
那股逸散出来的肃杀之气把城堡里面装修的奢华气场完全压了过去,好像他走的不是丝绒地毯,而是践踏着沙场上的血迹。
跟随在他身后的就是布莱迪·艾德文副官,伯爵家族放到他名下培养的子侄,同样一身铠甲,面容尚且年轻,微微弯腰,手里捧着一些文书。
刚刚副官就在向伯爵提出缓战建议,现在整个领地内的贵族还没有全员响应征召令来到诺伦城,他们一直在以准备不充分为理由推脱,责令急行军的手令从他这里发了一遍又一遍。
没有集结全部力量,没有充分调动庞大领地的每一根手指,伯爵就想要率军出击,让布莱迪副官看得心急如焚,甚至在这种大事决定上主动出言劝谏。
“芝农已经到了诺伦,我看到了他的家徽。”
来到螺旋阶梯的阳台,桂冠雄鹰的旗帜就在校场上高高飘扬,在伯爵眼里,诺曼男爵那股骄傲之风已经吹满了城堡,金戈杀伐之声仿佛再次回到了伯爵年富力强之时。
“那些磨磨蹭蹭的贵族真的上了战场也派不上多大用场,他们可没有经历逐岸战争,一帮从河原地来死完人的战争土地上吸血的人,就算知道厉兵秣马,手底下的士兵又能有几分血性。”
艾德文伯爵即使到了这个年纪依然如此率直,对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如一而终地保持着睥睨的态度,好像几十年领主生涯都没有磨平他的战士本性。
昨晚举办的宴会何其奢华,大请诺伦城所有宫廷贵族和已经率军抵达诺伦城的封地贵族,而他作为宴会的主人却一直没有露面,这种端着的架子又是老派贵族的作风。
或许年轻时候的杰·艾德文是一位热血澎湃的纯粹战士,但是这么多年阅历积累下来,就已经决定了现如今的艾德文伯爵在贵族圈子的规则里是一方巨头,他在为国王代狩富饶的河谷地。
“给所有迟到的贵族下达我的命令,我会率军即刻出征,让他们跑在我战车后面的尘土里吃灰吧,什么时候我扎下大营,什么时候让他们汇合,当面来给我谢罪。”
艾德文伯爵无疑是对那些贵族不满的,并且溢于言表,但是作为传达命令的人,布莱迪副官必然不可能真的原话复述,就像那些在宫廷里面记录历史的史官,每天谨小慎微,奋笔疾书。
在一些历史决定性时刻君主嘴里冒出来不雅之言,诸如被当庭刺杀以后悍然宣战,史官就不可能把那些脏话写进正史里面,都要进行艺术性加工,美化修辞的同时还不能改变原意,非常考验史官的业务能力。
“伯爵,举办比武大会的事情……”
“此事暂缓,比起战前用来鼓舞人心,我更喜欢战后拿来喂给那些吃不饱的狼,谁在大战浴血以后还能夺得冠军,我不介意给他一份大奖。”
布莱迪副官用羽毛笔在手里记述着伯爵的命令,一路上走得那么快,墨水笔迹都没有一点泼溅,笔杆子拿得极为稳当,就像是握剑的手,一看虎口的老茧就知道他这位文职军官同样是一名战士。
他们已经走到了城堡的大门,双重铁门在齿轮与锁链的巨大摩擦声中缓缓抬起,守卫们杵着长枪站直了身体,昂首挺胸地排列在两旁,艾德文伯爵迎上了外面灿烂的阳光。
侍从牵来了披甲战马,伯爵和副官骑马赶往诺伦城的校场,一队护卫轻骑兵跟随着领主,马蹄扬起的沙尘一时笼罩着城市的街道,急促的马蹄声营造出紧张的气氛。
这么些年下来,伯爵虽然对自家领地的情况一清二楚,但是各个领地封臣的发展情况不可能完全向封主透明,大家都喜欢暗中积蓄实力,接受征召也是藏着掖着,就像埋头在草丛里面的狮子,随时准备找到机会就亮出獠牙。
发起战争是一个重新了解封臣实力的渠道,艾德文伯爵已经提前过目了本次集结的登记册,都是位卑权重的亲信在校场第一时间登记的,看似不起眼,却是伯爵获取信息的第一渠道。
哪家贵族军容精锐,哪家新生代骑士看起来英武不凡,都是靠亲信自己用眼睛去看,用笔记在登记册上,后面到了伯爵眼里,跟和平年代的情报一对比,就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没有大规模征召农奴兵,贵族就不能滥竽充数糊弄上面,即使没有动用自家最核心的精锐部队,为了战争的胜利,为了瓜分利益时候有足够的军功支撑底气,贵族都需要拿出真正的实力应对征召。
战前阅兵,然后已经在集结状态的军队立刻出征,就是艾德文伯爵接下来的事情,甲胄繁重,不可能让士兵全部一路着甲,但是出征之前全副武装队列行军,对于诺伦城里所有眼线,无论是贵族、商人还是平民,都是一剂强心剂。
这么多年没有爆发规模性战争,很多随军商人和小贵族子弟都还没有意识到问题,在真正上战场之前,伯爵对他们的第一轮提前面试就已经结束了,那本登记册有没有特意备注他们的名字就决定了他们有没有入伯爵的眼。
伯爵麾下集结的军团只是战时临时编制,不过战争烈度一起来,一时半会不会裁剪,如果能混到军官的职务,即使没有多大战功,没准运气良好还能转正。
对于没有上升门路的底层贵族和渴望脱离贱籍的商人来说,这就是他们能接触到的通天大道,是战争的混乱才能带来的机遇。
只有少部分军事贵族子弟对战争这件事情熟门熟路,已经知道竞争在他们来到诺伦城报到的时候就开始了,无不在看似职位卑微的登记骑士面前表现,明里暗里送礼,祈求能让这位亲信美言两句。
熙熙攘攘的校场上,这些已经在伯爵心里被淘汰的人在满心欢喜地等待着伯爵的出现,而备受伯爵重视的诺曼男爵一行自然被安排在了靠前的位置。
这场阅兵准备得很仓促,但是依然可以算得上井井有条,毕竟已经在这里集结的军队只有一个满编军团的人数,也就是四千人的规模——在剔除凑数的农奴兵以后,这些可都是甲胄在身的正规军。
等到所有贵族就位,三方伯爵大会战,整个河谷地的军事力量基本都会打成一锅粥,那时候才容易真正混乱起来,每逢大战总有一股股小规模军队在战场上乱窜,都是找不到自家旗帜的士兵。
诺曼男爵一家军事贵族势力就在现在阅兵场上的部队里占了十分之一,虽然这个比例看似并不惊人,但是这里鱼龙混杂,来了这么多贵族,他们依旧能占据前排的尖锋位置,无疑担负起了展现军队精锐力量的责任。
苏帷骑着高大的萝卜,魔兽血统带来的体型和锋利长牙的威慑力让他这位具装骑士在一众队伍里最为显眼,他的精神念力不时就能捕捉到其余骑士瞥向他的隐晦目光,外场那些凑热闹观看阅兵的市民就更喜欢打量他。
赶到校场的艾德文伯爵一眼就看见了先锋处的具装骑士,他骑马站在桂冠雄鹰的旗帜之下,无疑就是芝农家那个不出名的次子苏帷·诺曼。
为了闪电一样迅速出击,艾德文伯爵没有示意下面人安排一场宏大的典礼,一切礼节从简,他只需要通过这场阅兵仪式当面认识一下各家暴露出来的实力,而军队集结自然可以达到震慑人心的作用。
没有在校场上额外搭建高台,艾德文伯爵以具装骑士的军事贵族姿态,横枪立马,向所有集结在场的军队发表了简短的演讲,并且当场作出允诺:战功卓著者,他必向王都奏请晋升爵位。
伯爵地位高贵,平日里这些底层贵族子弟、商人和外场的平民都没有机会一睹真容,他的演讲和许诺极大程度地鼓舞了士气——比起长篇大论地渲染氛围,还是实实在在的利益和简单循环的战鼓声可以激奋热血。
战鼓出自炼金术师的手笔,使用渊洋魔兽的皮毛,在雷鸣之时制成,蕴含着大海的怒涛。
每一次重重擂响,鼓面上都激起阵阵珠雨,浓郁如舞动的鲜血,即使没有擂击者,这面战鼓也会在雷霆交加的雨夜响起轰鸣,就像一颗不休之心在胸膛中跳动。
这样的醒觉战鼓向每一声蕴含着共通情绪的雷霆致意,不愿意停下震动和发声,想要安心保管它,就必须置于壁炉上方,或者门槛前方。
“我的伤疤乃是武器,我通过抗争抵达胜利。没有击败,只有消灭。”——激昂的气氛在战鼓擂响间蔓延在士兵的心里,一如刀剑相争,他们把自己的刀锋磨得吹毛断发。
战鼓激起上涌的力量,精神勃发,这股力量在全场的回响中萦绕不去,如同气味,存续不休,大家都在接受这股战意的痴狂。
谁人能在这样的鼓声中无动于衷?唯有离世的死者、大地与天空,沉睡之人也会被其唤醒,手握刀剑,触摸利刃。
苏帷手上的四圣魔戒在战鼓声中同样作出了回应,“力量与荣耀”、“激情与艺术”两个铭文绽放出来微光,两者撕扯在一起,就像无休止的仇恨,渴望着敲骨吸髓,把骨与血投进火山,把灰烬洒满冰川。
阅兵井然有序地开始,伯爵坚持骑马巡回,检视他这次重返战场的军队,队伍最中央的是艾德文伯爵自己的私军,最前面是军事贵族的阵列,其他军队只能往后站。
艾德文伯爵重点观察军事贵族们的军容军貌,心底里大概就有了数,默默记下队列整齐、装备精良并且在战鼓声中没有热血冲脑导致面色涨红、按捺不住动作的队伍。
蕴含魔力的战鼓声在振奋士气之外可以作为筛选战斗力的工具,军容队列可以突击训练,装备可以砸钱采购,但是心理素质是没有办法短时间锻炼出来的,能够直观地体现一支军队的实力。
悍不畏死的士兵可以拿着破烂的武器追赶内心怯懦的精兵,让那些外强中干的军队四散逃窜,在没有绝对装备差距的情况下,军队血性可以很大程度上决定局部战斗的胜利。
路过诺曼男爵军队的时候,艾德文伯爵与苏帷父亲有一次明显的对视,这是他们两个参加过逐岸战争的老贵族的默契,而在这支无疑是全场军事贵族里面最精锐的军队中,伯爵注意到了一批特殊的士兵。
在战鼓那股永不休止的气氛中,凡人会想要为之挥舞刀剑,原地舞蹈的外场观众不在少数,而拱卫在那位具装骑士苏帷·诺曼身边的士兵们,非常吸引眼球:
尽管只有寥寥不到百人,但是他们沉默地伫立在原地,在战鼓声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擅动,好像那种震耳雷鸣只是吹拂过身躯的微风,撼动不了他们坚若磐石的内心。
这群人完全展现出令行禁止的军队素质,就像一群手执杀戮兵器的雕像,不在乎自己的伤亡,沉默地给予敌人彻底的毁灭,比起那些强力无匹且越战越强的精锐军队,他们这种对己对人一视同仁的无情更会令敌人恐惧,甚至这种恐惧也包括了他们的战友。
艾德文伯爵凝视着这些独特的士兵,然后目光落在了他们的中心,摆出队列也要隐隐呈现众星拱月之势的苏帷·诺曼骑士,而后者同样以目光回应,两个人就在校场上默默对视。
苏帷看着这位位高权重的伯爵,没有被他身上的贵气而影响,他过去见过太多贵族,而根据他的经验,这是一个有抱负也有实力去实践自己想法的人,没有被岁月不饶人的痛苦所折磨。
想来这次战争是能够打出气势的,而不是一场贵族纷争的闹剧,有这么一位主君亲征,苏帷对战事熟稔于心的慵懒像是夜间的阴云散去了一点,照下来一点清澈的月光——他开始有点期待战场上的表现了。
这种停顿让布莱迪副官都注意到了,小声提醒伯爵大人,总不能让这场简单过目的阅兵仪式都进行不下去,多少双眼睛都在盯着这里呢。
艾德文伯爵收回了目光,继续驱马阅兵,来到自己家的私军面前,虽然非常了解,但是为了摆出姿态和气势,他放缓了战马的脚步,毕竟这是他统治红色海岸的基本盘。
这么一对比,自家军队装备更加精锐,但是那股恐怖氛围的军容就不是自家私军可以媲美的,艾德文伯爵甚至觉得上了战场,人数差距没有足够优势的情况下,那些雕像一样的士兵可以把自家的士气杀到崩溃。
“足为千夫长啊……”
艾德文伯爵用古赫拉语在战马上感叹了一句苏帷这个新生代的练兵能力,而旁边的副官不敢发表自己的看法,只能埋头跟着自家主君。
千夫长已经是军团里的高层军官了,一般都是上阵沙场的军功男爵亲自担任这种职位,对于苏帷一个不出名的骑士来说绝对是超规格的赞许,实在是苏帷麾下那些士兵让他惊艳到了,甚至感到有些不安。
战鼓雷鸣之声没有响彻太久,苏帷锐利的目光就能看见一名壮硕的男人七窍流血地被人扶了下去,看起来一条命是要没了——除非血似汞浆,髓如金铁,想要擂响这种战鼓,就必然付出鲜血的代价,擂击者作出了生命的牺牲。
阅兵典礼就是出征典礼,趁着战鼓的余威犹在,艾德文伯爵当即宣布军团开拔,外场观众无不让开中央大道,让甲胄俱全的军队朝着诺伦城外的地平线一路奔袭,在伯爵的战法之下,这注定要有一场急行军,力图速战速决。
越过不动坚城的城门,在民众或期冀,或仰慕,或恐惧的复杂目光里,苏帷同诺伦城匆匆一别,就要去面对战争的未来。
看着天空中那轮高悬的太阳,骑马走在行军的队伍里面,苏帷就像刚刚登台表演的演员,台下背板的冷漠分析如风逝去,心腔里只余下一股平静,然后反而开始希望这场战争能有一些不一样的体验。
谱写这么一番篇章,终究是要以血为墨,以剑为笔,战场在等待着笔者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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