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的霞云红得像是要燃烧起来,显得战场上的火焰就像是云朵落到了大地,要把战死者的灵魂接到天上。
“冲锋!胜利就在眼前!”
军团派遣到前线的贵族指挥官从盾车后面看见了战局被诺曼男爵父子二人顷刻扭转,大声鼓舞着士兵们向着城墙发起冲锋,越来越多士兵加入了攻城的队列。
那位指挥官仔细观察了那些冲上城头的士兵,发现他们都没有被箭矢射击倒地以后,他自己为了表现一番勇武和荣耀,拔出佩剑向着城墙发起了冲锋,鲜艳的战袍在士兵的潮水里面分外显眼。
若是能再有斩首敌人的战绩,想必这位贵族一定会在同僚之间大肆吹嘘一阵子——不仅仅是指挥有功,还在敌方城堡的城墙上身先士卒呢。
城楼和城墙连番失守,攻城车里面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士气高涨的盾步兵,到了这种地步,已经是无法挽回的局面。
吉罗德男爵生死不明,失去了贵族的命令,巴尔克堡内的军士只能自己扛起指挥的大旗,开始从城墙上面撤回士兵,把他们以小股部队的形式布置到房屋之间。
那位指挥撤退的军士已经两鬓斑白,他在城堡里面德高望重,是吉罗德男爵从河原地带来的班底。
那些正在城墙上面拼杀的,还有已经躺在地上的士兵,有多少是自己带出来的,他放眼望去,每一张面孔都是熟悉的。
这么些年享受着珍贵的和平和领地人民的供养,对他来说今天就是向男爵尽忠的日子,夕阳的光辉落在他身上,那种阳光在和他的身体一起变冷。
没有不甘,那位军士看着四面涌来的敌军,凝视着他们陌生的面容,都是和自己手底下那些小伙子一样的大好年华。
持剑的手夹住盾牌,因为绑着盾牌的手臂已经血流如注,无法再独立支撑起那面盾牌,腰上也有一处明显的贯穿伤,现在已经麻木了。
军士做完了指挥,深知巴尔克堡已经日暮途穷,他用剑割开带子,任由盾牌落在地上,放弃了最后的防御,向着那些士兵发起了冲锋,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希望折磨人的巷战能多阻拦一会儿那些正在他面前大开杀戒的敌军,让城堡主楼里面汇集更多存活下来的精锐士兵,最后给吉罗德男爵的家族争取一点体面。
奈何这些心思必然付之东流,所有士兵都为具装骑士让开了道路,军士向着那个拿着燃烧大剑的怪物冲去,没有因为恐惧而停下脚步。
这股无畏的誓死之心让苏帷看到了吉罗德男爵深耕领地多年的成果,不说有多少领民生活得更加温饱富裕,至少他惠及了周围的亲信,能聚起尽忠报主的人心。
苏帷没有选择用黑色巨刃结束这位军士的性命,那样忠诚如黄金一般可贵的灵魂不至于被困在剑身上受到灼烧的折磨。
他挥舞焰形大剑,军士只能看见天旋地转,自己无头的身体在奔跑的惯性里摔到了地上,而他的视野也很快变得模糊,只能看见那些熊熊烈火在眼前舞动,人类油脂燃烧的焦味蔓延开来。
焰形大剑经过苏帷亲手重锻以后锋锐到可以创伤敌人的灵魂,奈何这里没有能够承受第二剑的超凡者,表现出来的效果有限。
无头的焦尸倒在地上,即使已经与死亡撞了个满怀,依然在血泊里面震颤不止,那道横切的伤口像是山泉一样源源不断地喷出鲜血,一幅要把尸体里面所有血液都流失殆尽的模样,等不到血液在身体里面自然凝固。
此时巴尔克堡的外部防御已经彻底沦陷,苏帷把两边城墙都走了一遍,两把点燃着火焰象征的大剑像是疾风掠过草地一样,没有一根劲草可以在剑锋和烈火之中屹立不倒。
焰形大剑的黄铜色泽变得更加内敛,像是经历了漫长的历史,而黑色巨刃烟熏一样的粗糙表面聚集着迷蒙的雾气,宛如薪柴燃烧,上空飘着呛人的黑烟。
扭曲的人类五官挤在一起,在雾气里面时隐时现,发出无声的嚎叫,宣泄着灵魂被烈火灼烧的无边痛苦,看得周围的士兵毛骨悚然。
城墙上面少数没有来得及撤退的士兵像是海滩上面的贝壳,被攻城的潮水淹没了,没有打起一点浪花,潮水退去以后留下一地湿润的沙土,再也看不见贝壳的踪影。
巷战策略确实起到了一定阻拦作用,那些快速从城墙上涌出、冲向城堡各个方向的士兵,他们求功心切,其中不少遇到了埋伏,连续发生着局部的以多围少,在军团士兵之间造成了一定伤亡。
苏帷亲自带头追击,那些浴血奋战的士兵在他面前就像竹子遇到了利斧,一节节地败退,非常顺滑地推进到了城堡主楼下面。
远远看到这个怪物,那些已经逃进主楼的士兵惊恐万分,甚至大喊着把门关上,哪怕外面还有他们的战友。
士兵们把沉重的包铁木闩放下,任由门外的同伴如何哭喊锤门也不为所动,而外面走投无路的士兵在围剿之下只好纷纷丢下手中的武器,蹲在地上抱头投降,成为了俘虏。
巴尔克堡基本沦陷,苏帷看了一眼坚固的主楼大门,没有自作主张地就要率军强行突入,而是让士兵把这里重重包围,弓弩手在屋顶就位,塔楼上面有人敢冒头就将其击杀。
他回到了城楼前面,火油罐燃烧留下的焦土依然散发着刺鼻的味道,士兵们已经从内部打开了熏黑的内门,萝卜就在旁边等待着它的主人。
苏帷抚摸着萝卜的颈脖,上面怒张的血管还没有完全平复下去,他小声安慰着没有顺利在敌人中间冲杀的战马,跟它许诺下场野战一定有它发挥的空间。
诺曼男爵扛着剑向自己次子走来,他刚刚结束了城堡里面的战斗,在苏帷一路率军突进到主楼前的时候,孤身一人像是月夜下的狂风席卷了城堡,把那些藏身在建筑里面埋伏他的士兵吹走了生息。
今天这位父亲在儿子面前不再只是展现作为父亲的威严,而是在长久的和平以后再次显露锋芒,就像从贵族宫廷的墙壁之上重新启封的宝剑,出鞘之时光亮如初,寒芒逼人。
“现在知道你母亲当年是为什么爱上我这个骑士了吧,孩子,你以后也是要有自己婚姻的人,记住了,要好好展现男人的勇武。”
诺曼男爵对自己次子谆谆教诲之心溢于言表,当然还有一点向儿子炫耀的意思,瞬间就把那股肃杀之气驱散于无形,仿佛他还是那个心思重还有嗜酒癖好的老男爵,一辈子埋头于家庭。
“吉罗德男爵,他人在哪儿?”苏帷牵着萝卜,向自己父亲发问,应该只有他最后与那个坚持死守的贵族对决。
诺曼男爵微微露出一点笑意,像是一位豁达的战士,他对苏帷说道:“吉罗德啊,一位坚强的贵族,他不愿意投降,在城楼里光荣战死了,我已经吩咐士兵为他收殓尸体,未来会给他家族送去。”
他拍了拍次子的肩膀,就让这个话题过去了,并且最后才露出一点感叹:“他会享受一场风光大葬的,以战士的荣誉之名。”
诺曼男爵选择了这个结局应有的说辞,隐瞒了吉罗德男爵借他之手自杀的事实,承担了击杀贵族的战绩——反正在逐岸战争中他击杀的贵族也够多了,不怕多这一个恶名。
诺曼男爵会这样配合,不仅仅是为了达莲娜这个远房亲戚后半生的名誉,也是因为在严格意义上,吉罗德男爵确实有战士的无畏,须知生死之间具有恐怖,一般人也没有那个勇气去跨越。
父子二人骑马朝着唯一没有沦陷的城堡主楼晃悠悠走去,而苏帷没有看见诺曼男爵有给军团大营派去传令兵,他问出了攻城战开始就有的疑问:
“不需要向艾德文伯爵请示一番么?或许他会想要亲自享受战果?”
诺曼男爵看向远方的地平线,天色已经逐渐暗了下来,他这位临时指挥官向信息闭塞的次子解释道:
“艾德文伯爵已经率军去伏击克里佛伯爵的军队了,斥候在攻城之前就送来了消息,这也是没有重新打造新的投石机的原因,没有时间继续浪费了。”
这个回答印证了苏帷的想法,他在军营里面捕捉到了艾德文伯爵气息消失的痕迹,而心灵潜流就是修习念力者的天然情报网,一座孤岛的消失要么代表被隐秘,要么代表死亡。
军团大营的精锐士兵没有被投入攻城战,苏帷也没有发现伯爵消失的同时有军队调动的痕迹,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看来那些被伯爵特意命令跟在军团后面的贵族们都被用在了伏击战上,应该算是对他们征召迟到这件事的被迫将功补过。
那条命令,征召军团里的贵族都有所耳闻,现在看来,命令里的怒气是真的,想要利用他们也是真的,方便了伯爵根据战况随机应变,做两手打算。
这注定是一场奇袭,也是一场赌博,赌克里佛伯爵理所当然地觉得艾德文伯爵会在巴尔克堡外面等着他们来打,他们才是突袭救场的一方。
率领那些贵族的士兵去伏击一位实权伯爵的军队,这种把自己置于危墙之下的行为,不仅仅是艾德文伯爵对自己的信心,也是对诺曼男爵的信任,放心他一手指挥军团,相信他可以顺利攻下巴尔克堡。
父子二人来到城堡主楼前面,诺曼男爵挥了挥手臂,等待在一旁的侍从马上吹响了号角,这是最后进攻的信号,整个巴尔克堡被喊杀声笼罩。
塔楼上面的士兵透过窗口向下方射击,但是很快就被屋顶上的弓弩手以数量压制了回去,军团士兵扛着木桩轰击着主楼大门,任由头上箭矢落下也不为所动。
胜利就在眼前,一次次猛烈的冲撞使得大门嘎吱作响,很快就被轰然洞穿,军团士兵举着武器呐喊着冲杀进去,一时间里面到处都是相互厮杀的士兵。
从领主大厅到走廊、楼梯到每一个房间,甚至是每一个厕所,所有空间都成了战场,火焰与鲜血把这里曾经的繁华砸成了一地狼藉。
每一个人都是战士,没有任何指挥或者交流,所有人本能地在狭窄的地形挥舞着武器,竭尽全力杀死面前的敌人,就像荒野上用獠牙搏杀的野兽,把鲜血都流干了。
时不时有绝望的惨叫声传出,士兵从楼上掉下来狠狠砸在地上,这是简单的插曲,刀剑的劈砍声和士兵们的喊杀声依旧不绝于耳。
生死之际,困兽之斗,所有攻势都是毫无保留,每个人都在疯狂地挥舞着手中利刃,甚至情急之下抄起破碎的椅子砸人,然后狼狈不堪地死在某个角落里。
这种战斗就像巨石滚落山崖碾压着路上遭殃的生命,最后坚守的士兵只能朝着楼顶退去,木板盖住楼梯口,将木桶堆压在上面,尽量争取着时间。
楼道里面的战斗声音越来越小,吉罗德男爵家族的旗帜缓缓落下,意味着这场城堡主楼里面的围剿已经结束了,只需要等待顶楼投降,自己走出狭窄的楼道。
这种沉默持续了一阵,迟迟没有等到敌人投降的士兵向楼下的诺曼男爵汇报了情况,而诺曼男爵从下而上看着这座主楼,让麾下士兵继续等待。
按理来说,到了这样的境地,达莲娜自己一个贵族妇人被困在楼顶,指挥进攻的又是自家亲戚,投降应该是顺其自然的事情。
“等下见到你表姑母记得问好,其他话不要说,经历这么一场下来,达莲娜应该吓坏了。”诺曼男爵对苏帷嘱咐道。
突然,苏帷心有所感,抬头看向主楼的楼顶,而话刚刚说完、还拖着一点尾音的诺曼男爵更加直接,像是一道疾风一样冲了出去,直接舍弃了座下的战马。
一道红色的人影从楼上一跃而下,属于贵族的丝绸长袍随风飘舞,最后笔直地落向地面,在嘈杂纷乱的战场上显得微不足道,但是看得苏帷内心一紧,立刻策马而去,萝卜骤然加速。
主楼下,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殷红的鲜血淌了一地,崩碎的骨刺穿过了肉体,触目惊心。
苏帷翻身下马,缓缓走了过去,看着神色黯然的父亲弯着腰伸出手的姿态僵硬在风中。
“贵族的人生同样逃不过命运多舛,也总是期冀自己的后辈子嗣可以在和平年代享受统治,我们常常对着自己说着这样的谎话,直到半辈子在马鞍上度过,半辈子坐在一座被围困的城堡之前,才会明白这样的现实。”
诺曼男爵凝望着眼前那抹刺眼的血色,慢慢直起身子,说出自己的结论:
“只要世上还有人类存在,就压根没有和平可言。”
他缓缓转身看向自己的儿子,“苏帷,我的孩子,希望你不要陷入这种老路。”
诺曼男爵从战马背上的包裹中拿出了那根没有送出去的银胸针,夕阳已经要沉下山头,最后一抹凄冽的阳光落在上面,照得像是一朵鲜血里开出来的红花。
这位身穿黑色重铠的战士来到血泊旁边,单膝跪下,将手中的银胸针放到了妇人的衣裳上,并且把破碎飘飞的面纱重新盖在她的脸上。
“为吉罗德夫妻二人合殓,送信让他们家族的人来接。”诺曼男爵对苏帷淡淡地说道,改变了之前的命令。
秋末的微风吹过,远处的军号声再次响起,唯有血色的眼泪留在原地,不再与尘世争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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