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分钟后。
陈石左绕右绕,回到了一个堆满各种废料、无人看管的大垃圾场。
垃圾场的角落里,立着一间破破烂烂、毫不起眼的老木屋。
木屋外墙上是些黯淡模糊的红色油漆涂鸦,依稀能看出些“魔法少女xx永垂不朽”、“一人侮辱魔法少女,全家不得好死”之类的童稚字样。
底座外,围了几圈土黄色的碎砖头隔水排水,零零散散、倒也有些成效。
屋顶边缘被酸雨腐蚀开了几个口子,还没来得及修缮;寒风呜呜直灌,将里面的霉味儿驱散了不少。
这是过去下层区还有规矩跟管理的时候,垃圾场看守曾待过的地方,如今闲置已久。
拾荒人们居住的场所,多半都是这些废弃破败的屋舍——能勉强遮风挡雨就行,不敢奢求舒适卫生。
屋前一扇生锈的铁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昏暗。
随着一声干涩的金属擦响,陈石推门进去,憋着喉咙、学着猫叫,三短一长地喵了几下。
咔哒。
而后,屋内侧室里的地板下便传来了锁孔开启声。
一个黑乎乎的小脑袋从轻轻揭起的地板口探出头来,确认了他的身份后,立马欣喜地大叫起来:
“哥哥,你回来了!”
脸上脏兮兮、头发乱如鸟窝的瘦小女孩像只灵活的仓鼠似的从暗道里钻了出来,也不顾陈石身上湿淋淋的一片,直接扑进了他的怀里。
两只鸡爪似的赤脚在嘎吱作响的老旧地板上兴奋地咚咚直跳。
“慢点慢点……别摔倒了。”
陈石蜡黄的丑脸上浮现出几分笑意。
自从父母过世之后,他和妹妹陈沫两人都变成了流浪的孤儿,躲在这下层区的废墟堆里相依为命。
跟着自己这没用的兄长,年幼的陈沫也历经了太多艰辛,吃着老鼠蟑螂、穿着破旧烂布度日,活得跟个小乞丐似的,却从不抱怨。
“哥哥,今天红斧帮的人过来说,要加收保护费,以后我们一个月要交四百......”
等兴奋劲儿一过,陈沫便把脑袋抬起来,仿佛犯了什么错似的,语气低沉地小声道。
自从碧海市的官方机构从下层区撤离之后,废墟地带里崛起了众多帮派,填补了暴力和治理的权力真空。
大浪淘沙,其中留下来的红斧帮,就是陈石这些拾荒人的“保护者”。
每月收取的“保护费”,是红斧帮重要的进项,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嗯,我知道了。四百就四百,不碍事,咱们总会有办法的。”
陈石已经从拾荒人同伴处知道了这个消息。
他拍了拍妹妹瘦弱的脊背,只感觉自己在拍打着一片轻飘飘的空心皮囊,没骨没肉的。
心头一酸,益觉肩上沉重。
但想到自己背篓里的收获,陈石的语气又努力变得欢快了些。
“别想这些了,妮子,瞧瞧我今天带回来了什么?”
他爱怜地揉了揉妹妹的小脑袋,顺手拉了拉门边的灯线,将头顶一盏垂挂的昏黄色钨丝灯点亮;随后,便从背篓里像变魔术似的、掏出了被自己珍藏已久的收获:
沉甸甸的一块白金色,在灯光下格外耀眼。
“啊——这、这是……蛋、蛋、蛋糕!!!”
陈沫站直身子,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盯着兄长手中的东西,整个人说话都变得结巴了起来。
“这、这不是中、中层区的富人们才吃的东西……”
“哥……你、你从哪、哪里得来的这东西……”
陈石嘿嘿一笑:
“还用说吗?从天而降!”
“真的假的……救济食品里还有这个……?”
“哈,有你无敌的老哥在,今后别说是蛋糕了,只要那救济箱里面有,哪怕是什么牛奶、汉堡,我一样能抢回来给你尝尝!”
陈石拍了拍胸口,一副得胜将军的骄傲模样。
每天回家之后享受这小丫头的赞美敬仰和震惊崇拜,对他而言是生活中的一大乐趣。
很快,他脱了脏兮兮湿答答的外套,用干净的麻布擦了擦脸和身子,权当洗了个澡;
陈沫则从侧室里端出装着简易过滤了的雨水的破搪瓷杯,顺便把哥哥的外套和鞋子放在屋里干燥处晾着。
木屋里还算干净,有些粗陋的陈设:磨损得起了毛边的帆布地毯、提手脱落的塑料桶凳子、有些生锈的铁丝晾衣杆、半截露出弹簧的沙发.....
这些家居的布局,大多是模仿着两人过去在中层区生活过的那个“家”,而设成的;一众物什也都被陈沫日常擦洗过、并不显脏。
因此于昏黄的灯光下看去,反倒有些温馨。
墙上霉斑并不多,天花板角落里挂着蜘蛛网,那也是陈沫刻意留下来的,她总说等蜘蛛捉到虫子之后可以“分”一点——尽管到现在为止,一次都还没成功过。
就这样,两人坐在木屋里的背风阴影处,一个雨水淋不到的角落,在一块用作餐桌的铁皮箱子上拆开了今天的食物包装。
箱子上摆着一片蛋糕、一盒饼干,两杯清水,还有一碟烧熟了的“龙头棍”——也就是老鼠尾巴。
在陈石平日里出去拾荒的时候,陈沫一般就待家里缝补衣服鞋袜、手套斗笠,偶尔也会在附近找些小动物窝,设下陷阱、料理一番,改善改善伙食。
饼干已被拆开过,里面一小袋被陈石送给了快饿死的老梆子;对此,陈沫也没什么异议。
“爸妈都说过,能帮到别人总是好的。”
她笑了笑,不以为意。
倒是陈石,看着妹妹一副面黄肌瘦的模样,突然又觉得很是后悔——自己刚才要是不乱发善心,说不定妹妹还能再多吃点。
“算了,以后不要这么情绪化了……”
他默默地想道。
而至于那被带回来的魔法少女海报,现在也到了陈沫的手里。
小女孩用干净的布包裹着生老茧的手指,小心翼翼捏着海报的边缘,满眼星星地打量着里面这两个漂亮的姐姐。
“魔法少女……好漂亮好威风啊……”
陈沫轻声赞叹道。
在搬到这下层区之前,她以前的房间里,可是贴满了魔法少女们的海报跟照片——当然,是没签名的普通款。
如今过了一年多,再重新看到一张珍贵的魔法少女签名海报,她着实感慨良多。
这些漂亮、优雅、强大,用神奇的魔法一次次地创造奇迹的少女们,打败了无数从【星渊】中涌现出的灾兽、和那些喜好杀戮跟破坏的怪人。
她们是新碧海市的希望,是梦想和爱的象征。
“奇迹和魔法,都是存在的......”
陈沫一双眸子牢牢地盯着海报上的标语,低低出声,也不知道小脑袋瓜里在想着什么。
“喜欢吗?”
“嗯……喜欢。不过,这东西我们不能留着。——哥哥,咱们得把它卖个好价钱。”
陈沫强行控制着自己合拢了眼睛,依依不舍地摩挲了几下,最后还是很懂事地把海报递还给陈石。
陈石笑了笑:“不碍事,你要是喜欢,可以多看一会儿,我周末才带过去卖呢。”
“不行不行,要是我看久了、喜欢上了,你把海报卖掉,我会更难过的。——别说了,咱们来吃晚饭吧!”
陈沫连忙摆了摆手,偏过头去、督促着陈石把海报收好。
后者翘着嘴角,把海报放回背篓。
可就在陈沫满脸兴奋地拿着铁勺,打算挖一小口蛋糕吃的时候,陈石拦住了她。
“嗯?怎么了?”
“妮子,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啊?”
“今天是你生日,不唱生日歌、不许愿,怎么能开始吃蛋糕呢!”
陈石一口气说完,哈哈大笑起来,用力地拍了一下大腿,格外得意!
他一直记得今天是妹妹的生日,本来还在发愁要拿些什么和其他拾荒人换点像样的食物带回家,却没想到运气爆棚,自己居然直接从救济食物箱里找到了蛋糕!
过生日,哪有人不吃蛋糕的!
这便是他先前在烂尾楼底层的时候大笑出来的原因:
仿佛连掌管运气的神灵,也打算给自己的妹妹送上生日祝福,给了自己一块蛋糕!
“咋的,你自己都忘了吧,哈哈哈哈——哎哟,怎么、怎么......”
陈石没笑十几声出来,却见跟前的陈沫眼圈一红,鼻子一抽,几粒晶莹的泪滴就从脸颊上滑落下来,挂在下巴上。
仿佛悬挂在枝头的雨露一般透亮。
她没哭出声。
只是嘴唇不断发颤、肩膀微微抖动,湿漉漉的眼睛来回盯着散发出甜蜜香气的蛋糕和有些手足无措的陈石,一言不发,似乎在努力压抑着极其强烈的感情。
“哎呀……别、别哭啊......是哥哥不好......妮子,你这不过生日嘛,是好日子啊......”
陈石慌了神,以为自己哪里犯了错,一时手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舌头也跟着打结起来。
“我、我……没哭。”
陈沫用手背擦了一下眼睛,整张脸上灰扑扑像只花猫似的。
语气有些哽咽,但终究是按捺住了。
“我高兴呢!好、好久没吃蛋糕了……”
“是啊……上一次吃的时候,还是两年以前吧,那时候爸妈还……”
“……”
“哎哟,瞧我这破嘴——不说这些了。来,老哥给你唱生日歌,你听好啊!”
陈石并不大擅长言辞,陈沫常笑他和一块石头一般呆笨;他也知道这一点,于是扇了扇自己的嘴巴,赶紧找补道。
“跟所有的烦恼说拜拜~”
“跟所有的快乐说嗨嗨~”
“亲爱的老妹儿生日快乐~”
“每一天都精彩……”
“看幸福的花儿为你盛开……”
陈石一边吼唱,一边大力拍掌、身子左右晃动,像是要驱散什么鬼怪的伏魔大师在做法一般。
他五音不全、旋律不通,鼓掌的节奏总是不对,整首歌的调子也唱得东倒西歪的,听得陈沫终于忍不住破涕为笑。
“哈哈哈,行行行,你可别唱了!”
“怎么,你还嫌弃起来了?”
“不嫌弃不嫌弃——谢谢哥哥!”
破败寒酸的老木屋里,一时弥漫着轻松欢快的空气。
虽然是如此残酷的世道,但对于心中有爱的人而言,每一个明天都充满着希望。
陈沫笑完,抿着嘴、挺直了瘦弱的腰杆,再闭上眼睛,双手合十、扣指做祈祷状。
干枯发黄的刘海在额前摇曳。
轻柔、虔诚且认真的声音,在陈石面前响起。
“魔法之光在上,请聆听我的生日愿望。”
“希望将来有一天,我可以成为魔法少女。”
“我要赚到很多很多的钱,让哥哥不用再辛苦工作,可以整容回原来帅气的模样、过上好日子、找个好嫂子。”
“我还要搬回原来的家,把原来的房子按原来的风格装修好,在墙壁上贴满我喜欢的海报。”
“最后嘛……希望世界和平,所有人都可以开开心心、获得永远的幸福!”
“因为奇迹、魔法,都是存在的!”
说完这几句,少女重新睁开眼,眸子里一片亮闪闪。
她笑盈盈地拿起小铁勺,道:“哥哥,那我现在可以吃了吧?”
“不是说不可以把愿望说出来,不然就不灵了嘛......哈、哈哈,我开玩笑的,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你快吃、快吃吧......”
“谢谢哥哥。”
陈沫得意地撇撇嘴,用勺子挖起大一块散发出梦幻般香气的蛋糕,认真地看着上面微微晃动的新鲜奶油,张开了樱桃小口。
原本有些枯黄瘦削的小脸上,泛起了健康而富有生机的微红。
陈石也支着肘、托着下巴,高兴地看着这一幕。
对他而言,这是自从搬到这下层区以来,最最幸福的一刻。
有了好运气、有了钱、有了希望……
一切都在走上正轨,一切都在变好......
可下一瞬间。
没有任何预兆。
在一阵突如其来的粉白色中,
陈沫整个头颅被一道华丽闪亮、炫目刺眼的光波所吞没。
光波骤然出现,从左往右、闪电般贯穿了整间木屋,将本就不结实的木板墙猛地轰碎成渣。
装着肥皂片的陶罐化为齑粉,印着卡通图案的布帘荡然无存。
屋舍震动、地板轰鸣。
而当光波消失之后,原本安放在少女脖颈上的脑袋不见了。
彻底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飞溅开来的猩红肉碎、温热血沫,还有混浊脑浆、惨白骨屑,如炸裂的烟花般四散。
宛如被倾倒进掩埋场的发臭垃圾,唰啦啦地,淋了陈石一身。
砰!
缺乏支撑的无头少女身体砸倒在铁皮箱餐桌上。
整齐的断裂脖肉里,嵌着白森森的脊椎骨截面;嗤嗤作响的血管中喷涌出大量鲜红的液体,将一切伸缩跳动的神经和塌陷滑落的肉泥给淹没。
铁勺滚动,肌肉僵直的小手无力地落下。
一颗弹出的黑色眼珠被血糊糊的肉浆包裹着、落在金灿灿红艳艳的奶油蛋糕顶端,悄无声息地瞪着陈石。
风在刮,雨在下。
惟余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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