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白伦并未马上开腔。
因为鹿铃子所说的“那个女人”,是两人之间,在过去的一年内,都一直默契地未曾提过的禁忌话题:
他的前任女友。
一个突然人间蒸发、对他来说已经不存在的人。
而为什么鹿铃子会突然聊起这个人……白伦也不得而知。
这时候,背对着他的少女耸了耸肩,继续轻声说道:
“自从她在一年多以前毫无征兆地不辞而别、突然搬家消失之后,你的状态就一直不怎么好。”
“用各种通讯手段都无法取得联系,报了警、聘请了私家侦探之后,甚至连学园的备考补习班都不上,翘课去了各个她可能会去的地方寻找......就连我也陪你一起找了好久。”
“甚至还因为过于疲劳、心力交瘁,开始看到幻觉,不得不入院治疗......”
“但你最后得到的,却只是一个‘失踪’的调查结果,没错吧?”
白伦看着少女背对着自己的纤细身影,只觉得在灯光之下,身影的边缘黑线似乎正在微微颤动。
“我已经选择把那段记忆忘掉了。”
“……是吗?”
“嗯——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个?”
鹿铃子顿了顿,转过身来、盯着白伦,一字一句地说道:
“因为我真的讨厌死那个女人了。”
“凭什么她要莫名其妙地闯进我们的生活里,把你从我的身边抢走,最后又一言不发地离开你啊?”
“凭什么都从你和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这么久,还要给我们带来这么多麻烦!”
少女深棕色的瞳仁里微微泛着些水雾,涨红着脸、声音也突然变得激动了起来,叫白伦一时居然有些茫然。
“不是......铃子你这是......”
鹿铃子的情绪一向很稳定。
即使是小时候差点因为腿部抽筋溺死、险之又险地被救起;或者是在重要的短跑比赛里被淘汰,遭遇竞争对手的嘲笑和观众的责骂......
她也从未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这大概是白伦在近一年来,第一次看到自己的这位青梅有了这么大的情绪波动。
但鹿铃子并未继续爆发出来。
她深吸了一口气、发出了一声极为不快的哼音,随后便抬起手,把一直遮挡在身后的一个巴掌大的木盒子拿了出来、掷到白伦的手里。
“因为今天,我又收到了由她寄来的东西……而且是她希望让我转交给你的。”
“我想了很久要在什么场合下拿出来给你比较合适,但是到最后还是没什么比较合适的机会,所以——抱歉啊。”
“你自己打开看吧,我没看过。”
啪的一声,白伦愣愣地接住了木盒。
整个人霎时有些没反应过来。
“......由她寄来的东西?”
他抬起头,看着鹿铃子的脸,却见少女极为不满地快速说道:
“是啊——是一个专门负责为人代寄代取邮件快递的公司发到我家的。我真的服了,甚至还查不到她是从哪个地址寄出来的!”
“明明都一言不发地销声匿迹了,还偏偏来搞这套......真是莫名其妙。”
白伦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木盒:这是一个空心的容器,上方有一个可以扭动的一次性机巧开关,并没有任何被打开过的痕迹。
在掌中晃了晃,发现木盒里的东西很轻,能听到某种纸片和金属摩擦木料的沙沙声音。
一个不打任何招呼就突然人间蒸发的前女友,在一年多以后又寄来的东西?
“她在寄送给我的包裹里有写留言备注,说这个包裹是她定时寄出的。如果在今天你还是没找到新的女友、一直郁郁寡欢......就拜托我把这个木盒子转交给你。否则,这个木盒就随便我处置。”
鹿铃子很用力地叹了口气、低了低头。
“......那个女人,也未免太自私了。”
“居然就这么直接寄给我,也不怕我把这东西扔掉吗?”
“而且从头到尾,根本就没有顾及你的心情......我本来真是气得想直接把这东西砸掉的。”
“后来一想,还是算了......至少,怎么处理,应该由你来决定才对。”
白伦想了想,把木盒收了起来,没有打开。
“嗯,我知道了。谢谢你,铃子。”
“咦?诶……你......你不看看里面是什么吗?”
“不管是什么都无关紧要。更重要的是,铃子你一直在我考虑、为我着想、为我生气......对于这一点,我很开心。”
少年将木盒随手往沙发上一扔,走到鹿铃子身边,很认真地看着少女的脸,也一字一句地回应道:
“谢谢你。”
房间的空气再度一滞。
“......我靠!我去!别、别突然说这么肉麻的话啊,我、我不习惯......”
鹿铃子脸上的不满和愤怒,在骤然之间因为白伦的突然靠近和认真回应而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有些慌了神地伸出手来,像是个笨拙的母鸡在护崽似的,在自己身前连忙晃动。
“不,我是说真的。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关心和支持。”
“停停停——STOP!STOP!把这种话说给你的读者听去吧!肉麻死了我靠!”
鹿铃子哇哇大叫着、紧闭着眼睛,脸上浮起一片很漂亮的少女红晕,整个人却只知道木楞地甩动着关节,像是一个螺丝嵌口处生了锈的坏玩偶。
——啪!
直到白伦一记干脆利落的手刀打在她的额头上。
“好了,跟你开玩笑的,哈哈。”
“......痛死我了!你好狠!”
“因为你的水平太菜了,害得我们花了三个小时才打通第一关,这是对你的惩罚!”
“更菜的明显是你好吧!你根本就不知道怎么扔钉子!”
惯例的玩闹斗嘴持续了好一会儿,直到白伦打赌下一次和鹿铃子互换角色玩才告终。
已经是第二天的凌晨,到了休息的时间。
两人都觉得有些困乏,就各自分开、洗漱去了。
鹿铃子挑了一间位于一楼的客房入睡,白伦也拿起了木盒,回到二楼自己的卧室里。
他仍旧是没把木盒打开,而是在睡灯下默默地将其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将其放在床头、沉沉睡去。
和鹿铃子所知道的不同,他的那位“前女友”,并不只是一个普通的“前女友”。
更是一个身份特殊、情况特殊的,
……魔法少女。
但今天是漫长的一天,他已觉得有些累了。
......
陈石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他又回到了几年前,自己和父母、妹妹一起居住生活的,那个位于城市中层区的小家。
虽然面积不大,但是却很温馨。
漂亮的魔法少女海报被贴满了整片客厅的展示墙,餐桌上摆着雪白的奶油生日蛋糕,空气中弥漫着母亲在厨房里煎炸鸡翅的香味。
父亲乐呵呵地哼着小曲,在给窗户上贴窗花;妹妹则在茶几边上拆解同学们送来的生日礼物包裹,拿出一个又一个漂亮的小物件,得意地跟他这个大哥炫耀。
一家四口,其乐融融。
他浑身的肌肉都松弛了下来,整个人像是一只晒太阳的老狗似的,悠然自得斜坐在桌边的椅子上,一边晃悠着腿,一边盯着蛋糕、数着上面的蜡烛。
数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肚子咕咕叫唤。
“爸,妈,妮子,你们别忙活了,再不来吃这蛋糕,我就吃了哦?”
陈石嘿嘿一笑,扭头朝着厨房说道。
可厨房里却没有任何回应。
再看窗边,父亲不知什么时候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爸?老妈?”
这一瞬间,陈石原本不再紧绷的神经再一次收缩起来。
人呢
一种不好的预感在心间生出。
他着急地呼唤着父母的名字,在屋子里的各个房间中寻找起来,却再也见不到任何一个人影了。
“——老哥,你在瞎叫唤什么?快把这块蛋糕递给我呀!”
好在这时候,妹妹陈沫的声音及时在耳畔响起,叫他差点停跳的心脏总算是又恢复了搏动。
陈石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一恍神,自己又坐回到了原本的餐桌旁。
桌上金灿灿、白花花的奶油蛋糕,正在暖红色蜡烛的烛光映照下,弥漫出香甜可口的味道,把空气也熏得幸福了起来。
“妮子,你知道爸妈去哪儿了吗?”
陈石盯着蛋糕,有些纳闷地问了一句。
“不知道。”
妹妹陈沫的声音从餐桌另一头传来,却令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声音怎么听起来有些......空灵飘忽,像是用了什么变声器似的。
“你这声音......是咋了。”
陈石奇怪地抬起头,目光从小女孩干干净净的白皙手腕,上移到一片灰扑扑、还打着补丁的破布衣衫处。
一种突然涌起的恐慌感从脚底钻出,刺中了他的五脏六腑,叫他猛地直冒冷汗。
“不、不对......”
妹妹怎么会穿成这样——这么狼狈、肮脏、简陋?
今天不是她的生日吗?
是好日子啊......怎么会穿成这样的?
他脊髓一凉、汗毛倒立,整个人浑身鸡皮疙瘩都攒起,忍不住再往上一瞅:
血。
一片殷红的血沫子,仿佛一块烧透了的云霞,混杂着惨白的脑浆子、破碎的骨头渣子,在衣领的缺口处如瀑布般倾流直下。
陈石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脏位置像是被人狠狠啃咬了一口,整个人内里都变得空荡荡的。
想起来了......
这熟悉的场景,终于令他想起来了......
他不敢再往上继续看。
“老哥,你怎么不看我了?”
妹妹陈沫的声音再度在耳畔响起,令他害怕地打了个哆嗦、口齿不清地回道:“没、没事。妮子,什么事都没发生,什么事都没发生.......”
脑海里无数念头和情绪翻滚,像是一片煮沸的海。
大片大片的滚烫眼泪滑落,滴在餐桌变黄蜷缩的破布上,晕浸出一片模糊的血痕。
陈石浑身发着抖、咬紧了嘴唇,从齿缝间逼出了几个字儿来:
“咱们兄妹俩就一起、就在一起.......好好活着,咱们一块儿好好活着......”
他不敢再去想、不敢再去看。
可越往下低头,越尝试逃避,却越是避不开——松软一片的蛋糕表面,兀然滚落出来一颗满脸茫然的小脑袋,七窍流血,额碎鼻断,唇紫耳青、口舌发黑:
“哥......这是哪儿.......”
“哥......我好害怕.......”
“这里好冷......好黑.......我好想回去,我好想回家.......呜呜呜......我想家了.......”
听着这脑袋的哭号,陈石只觉得肝肠寸断、心摧肺折。
好像通体的细胞都在炼狱里走了一遭、淬了火,被焚烧炙烤得支离破碎!
“啊——!!!”
他终于发出凄厉哀恸的一声惨叫,猛地睁开双眼、满头大汗地从梦里醒了过来!
“哈......哈......哈......”
“呼......呼......呼......”
在急促的喘息声中,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被白炽灯泡照得亮堂堂的石洞。
石洞面积宽大,差不多有几十平方米;而四周的墙壁都很粗糙,像是被某种巨力直接敲砸、铲平而挖掘而成的,没有好生打磨过。
石洞内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野兽腥臊气味,各个角落里都摆着些粗陋的器设——铁笼、镣铐、锁链,椅子、桌子、床铺......
而他所躺的地方,就是其中一张床。
下面架着几根毛糙的木头板子,上面却又铺着一片精贵的松软棉花床垫;虽然没有枕头,但鸭绿色的厚实毛毯却足够保暖。
不好看,但实用。
陈石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毛毯上一簇又一簇的刺毛,在感受着轻微刺痛带来的现实感的同时,猛眨着眼睛。
他的脑海里,终于模模糊糊地有了些印象。
是了......昨天,妹妹被魔法少女杀死了。
自己变成了怪人,想要报仇......但也差点被魔法少女杀死了。
一位名叫【猎魔人】的怪人拯救了自己,打败了魔法少女,并告诉自己,妹妹还有复活的希望......
只要自己足够努力、早日升阶,就有可能获得复活妹妹的希望......
想到这里,陈石目光呆滞。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仅仅是在一遍又一遍地消化着脑海里的这些信息,想要一次又一次地确认其中的真实性。
记忆里自己经历的这一切,听起来也实在是过于荒诞离奇了,真不是做噩梦所幻想出来的吗?
会不会只是因为太累了,打了个盹儿、然后做了个梦,就梦到妹妹死了呢?
是啊——应该是这样的吧。
反正,现在只要从这个奇怪的地方回到家里,那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都会好起来的!
而且,明明今天就是妹妹的生日了......
陈石啊陈石,你不是曾经对着父母的灵位发过誓,要保护照顾好妹妹,让你们兄妹俩都一起过上好生活、好日子的吗?
该起床出工了!
今天也要努力捡些“大货”回来,多攒一点钱。
红斧帮那群恶棍流氓,最近真是越来越贪得无厌了......
但没办法,还是要想办法换点、找点好吃的回家,给老妹过过生日才行。
她最近虽然在半夜哭醒的频率变少了许多,只是人好像又瘦了一些......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
“疯了喵,看来是彻底疯了喵。”
在陈石面露傻笑地坐起身子、口中念念有词的时候,一只橙黄色的橘猫趴在他头顶一片阴影笼罩的木头架子上,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轻声感叹道。
而喵音一落,整条毛茸茸的尾巴便从尖端开始,逐渐淡化、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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