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盒里的东西比白伦想象的要少一些。
里面是几张照片、一个金属徽章,最底下还垫着一层被整齐地折叠起来的淡白色信纸。
照片是一组在两年前拍摄的大头贴,只有几厘米宽,轻飘飘的。
白伦捞在手里,甚至都感觉不到什么重量。
其塑胶边框是柔和的粉色,镶着几枚春日里盛开的樱花花瓣图案。
虽然很俗气、很老套,但是看多了几眼之后,却容易觉得这俗气让人怀念、这老套让人觉得亲切。
少女说她喜欢樱花。
不仅是因为她的名字里带了一个樱字,更是因为她喜欢樱花的死亡美学:
花期只能持续一周时间,转瞬即逝、无法长驻人世;可虽然生命短暂,却在盛放之时用尽了全力,开得满树绚烂华美、如云似霞,让人只要看一眼,就绝对无法忘记,
那种澎湃的、肆无忌惮的、如火焰般燃烧着的美。
白伦曾隐约觉得,她在说起这些话的时候,在想着她自己短暂生命的终结。
可现在看着大头贴里,甜蜜地依偎在一起、摆出各种幼稚的嘟嘴鬼脸模样的黑长直少女和银白卷发少年,他终于明白,原来她最在意的不在死后,而在生前。
当初两人拍了很多组大头贴,一人分了一半;而现在木盒里的这几张,边缘都已经有些发卷发黄,似乎是因为它们的前任主人曾经用手指摩挲过很多次的缘故。
白伦看了很久才将照片放下。
接下来拿起的,是垫在最下面的信纸。
他很迫切地想要知道,一年多以前不打半声招呼、就莫名其妙地人间蒸发的少女,到底打算跟现在的自己说些什么。
是道歉?
是辩解?
是冷酷的拒绝和残忍的否认,还是再一次的热诚告白?
他想要一个答案。
……
簌簌。
修长的指尖微微颤动,方方正正的信纸便被徐徐摊开、铺平。
纸面的背景是一片浅蓝色的大海,干净的天空下有几只海鸥在浪花上翱翔。
纤细工整的黑色字迹在上面列了几十行,像是一块块被揉碎的礁石碎屑:
“白伦,
你有没有帮我确认过,最近的月球怎么样?
是圆还是缺,是阴还是晴,有逐渐变红的趋势吗?
要当心了,
因为月球变得太红的时候,绝对不可以抬头去看——否则会疯掉的。
唉,但如果真的疯了,那也没有办法呢。
因为这一切都是居住在月球背面的兔子外星人们的阴谋,我们这些渺小的人类是无法阻止的。
它们的秘密基地里早就准备好了堵截银河的工具,还有抵御陨石雨电波的抗干扰雷达系统,但是这些措施的副作用,就是会让蓝星上的人们变得疯狂而愚蠢......
战争即将降临,必须要检查好胡萝卜的储量,以及兔毛吸附器的电源是否充足。
嗯......还有什么来着?
不大记得了。
——嘻嘻,别怪我一开始就写这些傻话。
这些都是你自己在喝醉酒之后说的,我只是印象比较深刻、记了下来而已。
当然了,本小姐是绝对不会相信这种奇闻怪谈的:月球的背面并没有什么外星人,上面的兔子也没有在准备战争......反正这些都是你随口说的,想当小说家的男人最会骗人了,我才不会当真呢。
不过最近这段时间,我也有了相信的东西哦。
引力。
说起来......
你相信引力吗?
我之前在古书里读到过一种猜想:据说这个世界存在着一个【重心】。
世间万物,不论喜怒哀乐、生离死别、枯荣兴衰,都在围绕它而旋转。
转速不同、曲率不同的灵魂,原本各自运行在自己的轨道之上,但在【重心】的引力作用下,却会奇妙地与彼此相遇。
在稍纵即逝的命运交接之间,碰撞出足以照亮整个宇宙的火花,甚至让时间的流速也随之加快......
哈,我知道你。
你肯定又会说,这个想法很白痴了吧。
就你聪明。
你真是个大聪明。
自以为是的男人。
但这一次,我才不会赞同你呢。
因为如果时间的流速,可以随着人与人之间的相遇而不断变快的话;那么总有一天,这个宇宙里的时间会被加速到极致,最后引发整个世界的坍缩,直到新一轮、新一巡的宇宙,再在浓缩的大爆炸之后诞生。
那样的话,不是很浪漫吗?
在下一巡的宇宙里,我们一定会再度相遇的。
而在这之前,
不要太努力,
不要太难过,
也不要伤害到自己。
铃子是个很好的女孩,只是比你还迟钝十倍。
好好照顾她,不许让她被欺负。
否则我要狠狠地揍扁你,
你这个猪!”
这封信没有落款,也没有时间。
信纸的下侧,有几道微微皱起的椭圆形痕迹;褶皱痕迹处的纸张厚度,比周围其他地方比起来要稍稍薄一些。在灯光的映照下,显出了细微的透明度差异。
白伦伸出食指的指腹,轻轻触摸信纸,能感受到一种微妙的粗糙感。但褶皱痕迹部分,纸张的纤维似乎变得更加松散了些,仿佛被某种东西浸泡过、晕染过。
少年捏着信纸,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
他突然感觉自己像是个伫立在田野里的稻草人一样,被风一吹,变得有些头重脚轻、耳鸣目眩。
“……”
白伦深吸了一口气。
随后,他默默蹲下、埋首到床下衣柜里,掀出了一个比藏匿磁场武学教本还要隐秘的上锁抽屉,输入一连串的数字,将其打开。
里面是一沓一沓的、被绑在一起的照片。
而被压在最下面的,是一张双人合照:灯火璀璨的摩天轮前,他跟北宫樱肩并着肩,笑容散漫地合拢双手、比着爱心。
照片右上侧的空处,有两只卡通风格的小动物脸涂鸦:温柔甜美的猫和故作严肃的猪贴靠在一起,笔触清新俏皮,一看就知道是出自某位聪慧少女之手。
白伦呆呆地端详着照片,盯着照片上的涂鸦画,再转头看看信纸,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是一样的笔迹。
是同一种笔,不论是笔锋的起收转合,还是笔头的粗细、倾斜程度,都一样。
确认无误。
于是他捂着自己的眼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一遍又一遍地调整着呼吸节奏,在床边一直坐到凌晨五点。
居然是这样。
他想。
居然真的是这样。
不嫌弃他怪人的身份,不计回报地传授武学的完全境界、帮他清除了心神走火入魔的痛苦,于他的人生有难以偿还的大恩……
还和他短暂地坠入爱河,拍下几百张大头贴,将他说的傻念头都牢牢记在心里,约好了将来要一起度过不算多久的余生……
这样一个,叫北宫樱的少女,
并非是故意突然从他的生活里消失的。
是死亡将她夺走的。
而这样的可能性,白伦虽然确实也猜测过……
但当赤裸裸的事实真相,终于摆在眼前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措手不及。
像是一只朝生暮死的蜉蝣,突然见识到夜幕降临、天地沉没的瞬间一般。
莫大的空虚感和恐惧感在胸口钻进钻出。
——北宫樱不是说能活到二十岁吗……
——她是在安慰我,故意说了大话?
——还是遇到了什么事情,生命提前结束了?
为什么她去世得这么突然,为什么她不直接把死讯告诉自己,而是要用在各个社交软件上拉黑删除账号、同时彻底搬家的决绝方式,把这一切划上句号呢?
又是什么原因,驱使着她设计在死后一年多,才托着鹿铃子的关系送来这个木盒的?
莫非她在和自己割裂了一切关系、人间蒸发之后,又在弥留之际有了短暂的后悔?
诸多杂念和疑惑在心间生出,化作一团肆虐的迷雾,在白伦的身体里纠缠打转、猛烈地撞击着大脑和胸肺,叫他觉得呼吸不畅、手脚麻木,一时竟然忘了时间流逝。
最后,他还是想到了点东西。
白伦起身、重新捞起木盒,把里面剩下的那枚金属徽章取了出来,仔细端详。
这个只比指甲盖大一点垫的徽章,上面刻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图案:
两个大小不一的锋利矩形金属框架,上下重叠,一齐搭出、形成了九十度夹角;一朵圆形的五瓣血色樱花,坐落在框架重合处的中央,像是镇压在一片乱石碎砖上的鲜嫩王冠。
很陌生。
但抛开书信、照片之外,这是北宫樱有意留给他的最后一样东西了。
他觉得这是一条线索。
于是他试了一下,在网上搜索了一番。
遗憾的是,依然未能搜索到这图案的来历——这样的设计倒是有许多类似的,都和魔法少女公司有关。
那些魔法少女偶像组合们,经常会向粉丝发表代表自己组合的应援物:荧光棒、丝带、气球、海报、手链、灯牌、扇子、钥匙扣、糖果、棉花娃娃......而这些应援物的上面,通常会印着这些偶像组合们的LOGO。
一些类似公司产品商标、或者体育球队队标的东西。
北宫樱最后交给他的这枚徽章,和那些魔法少女偶像们的代表徽章,多多少少有些相似之处。
“对了!”
白伦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可以去询问魔法少女——这些小偶像们天天跟各类商业宣传图案、LOGO打交道,或多或少应该是见过、知道一些的。
那个死气沉沉、一副死硬抗拒态度的【美杜莎】暂且不论;
正打算和自己积极合作、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夹竹桃】,可是个白银级魔法少女!
她对魔法少女偶像组合们的了解,应该派得上用场!
想到这里,白伦心头一松,带上这枚徽章、立刻穿好了外套,光速赶进书房。
可就在他即将扳动机关,走进暗室的瞬间,他停住了。
右手里握紧了徽章的掌心骤然缩紧。
尖锐的徽章边缘金属刺入他的皮肤,虽然并未穿透体表,但仍有一种锋锐的痛感刺激着他,告诫着他:
不对,不可以!
现在还不是时候!
自己如果对这枚徽章的事表现得很在意、很上心,甚至不惜一夜不睡,在拂晓时分冲去叫醒正困顿睡眠的【夹竹桃】、展开询问的话......
就太不合常理了。
也一定会露出破绽。
因为在此时此刻的【夹竹桃】心里,【猎魔人】是一个浑身上下都没有弱点,心和身体一样坚硬冷酷的可怖怪人,除了想要杀戮、征服魔法少女之外,没有别的强烈冲动。
而只要【猎魔人】在她面前泄露出一点点感情、一点点“人类”的部分,就会被她敏锐地觉察到。
那是绝对不可以接受的。
尽管被自己一击而倒,可【夹竹桃】并不是个蠢货——相反,她是一个很聪明的人。
如果被她知道了【猎魔人】有所在乎的东西,那么这一份情感上的弱点,就会令【猎魔人】完美无瑕的强者形象消失不再;
而在之后,自己就可能会丧失这已经掌握的大好局面,令“审讯”变成“交流”,甚至“讨价还价”!
而这是他所决不能容忍出现的情况。
“呼......”
白伦长吁出一口气,摇头失笑。
果然,电影里超级反派们的感情和羁绊都会成为弱点,而自己差一点就丢失了冷静、失陷进去了。
好险。
少年将手掌心里的徽章捏得更紧了一些,在嘴唇上咬出一排牙印……再命令着自己将手缓缓地、缓缓地松开。
白伦可以有弱点,可以有感情。
白伦可以有喜欢的人和不喜欢的人,可以写小说、打游戏,和女孩子逛街恋爱,可以去追逐金钱跟利益,在大雨中讴歌青春、在醉梦里放纵形骸。
但【猎魔人】不可以。
【猎魔人】是纯粹的。
【猎魔人】是不可击败的。
【猎魔人】必须没有任何弱点。
只有这样,才能维持长久的胜利,保证自己的身份不被发现,令自己得以躲过这末法时代中、魔法少女公司的万千鹰犬们的追捕威胁,过上平静如植物,能毫无压力地入睡到第二天早上的生活。
只有这样,才可以安然无恙地渡过人生中的一次次起起伏伏,跳过各种可见的和不见的陷阱、击败熟悉的和不熟悉的种种敌人,直接抵达幸福的结果,永远屹立在命运洪流的顶点。
只有这样,才能以怪人的身份,在诡异难测、困难重重的超凡之道上走得更稳、更远,成就最终升阶为至高生命的梦想。
想到这里,白伦重新摊平双手。
他把徽章放到灯光下,再一次认真地瞧了起来。
白皙的血肉之上,两个叠放的金属长方形表面流淌着锋锐幽寒的特殊光泽,仿佛凝结的刀刃尖端。
五瓣樱花镶嵌其中,粉嫩、柔弱,却又坚定地盛开。
探寻者的视线不自觉地被这份绮丽的美所吸引,徐徐沉浸其中。
......光影流转,托举着徽章的人类手掌,换成了一块漆黑、坚硬的钢铁板甲,以及哑光材质的暗色皮革。
“这东西......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是吗?”
“嗯,我想想在哪里......我有过印象。”
白光惨亮,石室内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阴冷的潮意。
被囚禁了数日的魔法少女所传出的声音中透着疲惫与虚弱。
“慢慢想,不着急......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
听了这句话,被铁链与镣铐所困锁着的裸身粉发少女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一声。
距离她被【猎魔人】关押已经不知道过去了几天;【猎魔人】一直毫不疲倦地索取着她的一切,也无视了她三番五次提出的释放要求。
这两天,更是带来了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叫她辨认、分析。
可最后,她还是不得不一一给出答案。
“我想起来了。”
魔法少女【夹竹桃】仰起脖子、咬紧了牙关,对着跟前那道高大冰冷的身影,很是肯定地说:
“是在......第十二番队总队长的办公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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