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石的父母都是普通人。
在第十二地带的“真心为你”保险公司,一个担任保险事故调查员,一个担任会计,早出晚归、兢兢业业。
生得普通、活得平凡、死得卑微。
所以如今骤然见到他俩在这上锁的日记本里,以近乎遗言的口吻说什么关于超凡的秘密......
不真实。
陈石感觉这很不真实。
可顺着淡白色的纸页再往下读,他眼中闪动的怀疑神色,渐渐又被震惊给取代,令瞳孔越张越大、指尖越来越抖:
“一切的起因,是你爸我去调查的一个老年男人的死亡事件。”
“那个男人单身、独居,子嗣早亡、几乎不与亲戚朋友往来,靠着年轻时候攒下的一点余钱过活,是个一只脚踏进棺材的可怜汉......可这样的人,却在死前不久购买了一笔数额不小的人身保险,受益方是某个远在第十地带的佛寺,相当可疑。”
“他被催缴房租的房东发现死在了自家住宅的书房里,整个人伏在案上、一动不动。而他的死因则很特别——是大脑爆炸。”
“颅腔里的东西像是塞了炸弹一样爆裂开了,溅射得满间屋子都是。”
“起初我和督察们怀疑,这是因为他向脑子里插入了劣质人工智能芯片而引发的意外事故。但随后的调查却发现,房间里并没有任何芯片碎屑的残留。另外,他身上的血液则极其稀薄......简直就像是被某种东西吸干了一样。”
“考虑到房间里的墙壁上全部都是厚厚的干涸血膜,我们只能推测:这个男人在死前的数秒内,浑身的血液都浓缩、涌进了他的颅腔里,然后在某种力量的作用下,彻底爆炸了。”
“也有魔法少女接到报案,前来查探......结论是这场死亡事件并非怪人所为,但尸体周围的超凡磁场粒子有些不正常,像是有些什么类似【灾兽】一样的东西接触过了人体一样。”
“最后,公司还是不得不向那个佛寺支付部分保险金,但在支付之前,需要派遣我前去进行商谈和记录,方便讨价还价。”
“按理来说,事情到这里就该算是结束了......但我的好奇心却促使着我去检查这个男人留下的种种生活痕迹。”
“中间的波折就不多谈了......总之,我在他书房里找到了一本被隐藏在地板下的小册子。”
“那是一本超凡之书。”
“其名为《达摩伏魔密经修行手记》。”
“一开始,我以为这是一本可以卖出好价钱的佛家典籍——在佛学已不被社会所喜、遭遇排斥的今天,这样的书籍已经很少在市面上流通了。可我在将它翻开之后才发现,这本册子里所记载的东西并非普通的信徒修行记录。”
“而是如何通过运用神念,为自己创造一个‘心魔’,进而运用‘心魔’的方法。”
“据这本册子里所说,普通人也有概率通过操纵神念、分解神念,制造出属于他们的‘心魔’——一种清晰的、立体的幻象。一旦制造出来,那人便能立刻脱胎换骨、成就超凡。”
“心魔可以为人所用,帮助人抵御恶意、澄清魂魄,是个顶好的好东西……哪怕这成就的超凡,可能是被大众所恐惧着的怪人,对我和你妈来说,都十足可贵。”
“所以,别怪我,也别怪你妈。”
“.....还记得几年前的新年,家里厨房柜子上摆着的那盒闪闪发亮的曲奇饼吗?那是我和你妈花了年底的一半奖金买的稀罕货。你和小沫吃了很多,还问我和你妈为什么就只吃了一点。”
“当时你妈说,我们不爱吃甜食。”
“其实不是的......我们都喜欢吃。只是我们俩前几十年太穷,买不起。现在能买得起了,身体又不好了,不能多吃。”
“这一生也没有办法。”
“我们俩吃苦吃了一辈子,实在不愿意再让你和小沫再继续受罪、继续重复我们这一代的人生了。”
“而成为超凡,或许就是改变我们家命运的一个希望,一个契机。”
“为了避免出现那个独居老人一样的悲剧,在按照这本册子记载的方法尝试之前,我和你妈决定一起出行,去第十区的那个奇怪的佛寺看看......既是为了公司的保险支付业务商谈,也是为了我们自己。”
“因为我总觉得,在那里,或许可以发掘到更多的隐秘......”
“当然,这样的尝试也的确有风险。具体我和你妈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也难以预料。”
“但对于我们家庭来说,这是必须得要尝试的一次赌博,请你原谅我们的轻率。”
“所以,这本日记本就先留在这里。”
“为了以防万一,册子已经被我毁掉,但修出跟使用‘心魔’的方法,我都抄录在后面了。”
最后几行的笔迹变得有些潦草,但陈石仍然读明白了:
“石头,如果我和你妈出了事、没回来,你就是家里的顶梁柱了。公司应该会给出差的我们支付一大笔赔偿款,足够你和小沫平安无事地还清房贷、生活到成年。”
“之后的路,你们俩互相搀扶着走。”
“这个成就超凡的方法要是不成,你就上缴给魔法少女公司,我打听过了,也可以赚到好大一笔奖金。”
“所以不论爸妈这次的结果如何,你们兄妹俩都可以顺利、富足地长大的。”
“不要怕,就算成不了超凡,平平淡淡、普普通通也没关系......爸妈帮你们走过了歧路,你们就继续在大道上走着,慢一点没关系,平安就好。”
“——以上几行字是你妈临时叫我出门前加的,她这个人你也知道......就这爱担心的性子。呸呸,这一页真不吉利,等你老爸我回来再撕掉!”
......沉默。
死寂般的沉默。
在看完之后,陈石只觉得脑子里一片混乱、眼前更是直发黑,好像被人用铁锤不断奋力敲砸着、震得整个脑袋嗡嗡直响。
日记本里记载的这些东西,实在是叫他一时难以接受。
超凡的契机?
心魔的培育?
遥远的佛寺?
......这些东西,对明明只是普通人、半辈子都生活在十二地带没外出过,更一向过得谨小慎微的父母来说,真的会象是他们俩说的那么富有诱惑力、那么重要吗?
陈石不这样觉得。
爸妈他们,尽管没有明言,其实应该也是很惶恐、很担心......
很害怕的吧......
想到这里,他只觉得自己体内像是有一汪冰潭在摇荡,冻得五脏六腑发凉、手脚沉重发木。
好冷。
陈石恍惚地抬起头、看向窗外明灿灿的阳光。
爸妈死的那天,也是这样。
艳阳高照。
父母破天荒地从第十地带“出差”回来,他和妹妹陈沫则一起去车站接人。
那一天天气很好,爸妈的脸上都挂着笑容,好像外出打猎、满载归来的猎人一般快乐。
不仅如此,他们还带回来了不少零食——果脯、肉干、甚至还有巧克力......
可正在几人一起坐上巴士、有说有笑地回返家中的过程中,高架桥的桥面突然塌陷了下去,令数十辆车都向下坠落。
下落的路径并不长,但车辆与车辆、车辆与地面之间的碰撞,却引发了更糟糕的悲剧。
金属断裂变形、玻璃破碎四散,车体爆炸、血肉横飞。
他死死地护住邻座的妹妹,不顾自己的侧脸被爆炸产生的火焰与气浪灼烧得变了形;父母则将他和妹妹揽在怀里,直到两人半身都化为焦炭。
由于耳畔发生的爆炸震动声过于巨大,他的耳朵短暂失聪了,甚至没听到父母最后时刻留下的遗言。
......而事后他才知道,那是市区里突然出现的怪人和魔法少女正在交战,战斗的余波毁折了高架桥的桥墩,引发了桥梁的崩毁。
二十多人死亡,八十多人受伤。
这件事故,可以说是陈石人生的分界点:往前是彩色、鲜明、清晰的回忆;往后则是黑白、昏暗、模糊的折磨。
惨剧发生后,陈家从光华公司获赔十一万元赔偿,从“真心为你”保险公司获得三万五千元抚恤金。
当然,加起来的这十几万都只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法缓解陈家困顿的财政状况,令陈石不得不选择放弃一切,带着妹妹前往下层区、想要重新开始......
以至于到最后,更赔上了妹妹的性命。
“所以......这个日记本里记载的东西,就是一切的开始。”
陈石突然觉得呼吸有些困难。
他的目光从窗户外无力地滑落下来,栽倒在手中的这一本小小的日记本上。
如果不是有这什么《达摩伏魔密经修行手记》的出现,就不会出现那个陌生男人的古怪死亡;父亲和母亲也不会被公司派遣去那个遥远的第十地带里的佛寺;也就不会在回程的路上,遇见桥梁断裂的悲惨事故......
那样的话,父母不会死,房子不会卖,妹妹也不会死,自己也不会变成怪人。
或许在另一个世界线上,一家四口还可以平安地活着。
哪怕穷了一点也好。
也可以活着。
所以,自己一切的苦难,都开始于这什么《达摩伏魔密经修行手记》……
陈石吞了口唾沫。
他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有何感受。
打开这本日记本,简直就像是翻开了父母的另一面人生给他看一样——那个总是一副精明强干模样,却喜欢为各种小事情担心、时常唠叨不止的母亲,还有那个总是乐观开朗,喜欢在网上翻阅一堆低劣的推理小说,并津津乐道地宣称自己也能做个侦探的父亲......
他们俩,居然也有着探索“超凡”的欲望,并一直对自己和妹妹守口如瓶。
可要是他们知道,现在的自己已经踏进了“超凡”世界的大门......但代价却是妹妹的死亡,他们又会怎么想、怎么觉得呢?
痛苦。
悔恨。
再加上彻底的绝望吧......
陈石的手指无意识地翻动起了纸页。
他的眼眸里空白一片,而纸页上记载的诸多文字则像是河水般流淌起来,争先恐后地挤进他的脑海里。
一笔一画的墨迹在时光的拖拽中被拉长成了丝线,进而绞缠到一起,变得越来越粗、越来越厚,顺着他的视觉神经刺入脑髓。
滋滋滋。
磁场粒子隐约在他的体内尖鸣起来,他的心脏跳动得越来越快,仿佛一个开足马力的泵机,令浑身的血流开始统一朝着脑部聚集。
“欲求伏魔,当修执心。”
“以念养神,以心饲魔。”
似乎是父母在念叨着这样的声音,令陈石的精神世界里,突然多出了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一个模糊的影子,在他的瞳孔里逐渐变得清楚起来。
太阳的光线逐渐暗淡下去,圆球状的光斑在窗户玻璃上被拖得愈来愈低矮。
夜晚降临了。
第七地带,漆黑一片的别墅地下室里。
白伦浑身上下都绑紧了钢砂负重袋,正在一个看起来夸张到有些滑稽的巨型立体玻璃箱中挥拳、踢腿。
玻璃箱里大半都灌满了某种黏稠、沉重的蓝色液体,其密度之高,足以令普通人在此寸步难行、窒息而死。
但白伦却在里面憋了数分钟的气,同时正以常人肉眼难以跟上的速度,一边边地进行武学招式的修习。
斜掌、正掌、刺掌、回掌,掌风所劈之处,液体便会分层、撕裂开口;
点指、插指、撩指、截指,指尖所穿之处,液体便会溃散、留出空洞;
扫踢、蹬踢、前踢、横踢,腿脚所落之处,液体更会爆裂、游移四散。
骨骼咔咔作响,肌肉急速收缩,隐约之间甚至有袅袅白烟在皮肤表面生出。
每完成一阵狂轰乱打、肺内气息断绝,白伦才会猛力蹬地、面色通红地跃到玻璃箱内顶部还有空气的地方大力呼入几口空气,然后继续落入池中,进行新一轮的招式演练。
这是他勤练不缀的磁场五绝拳修习功课。
要么睡前、要么醒后,他每天必定要高强度地在这种专门用来训练超凡格斗者的容器里,练上很长一段时间。
虽然陈石的相关任务得以完成,给他带来了不小的收益;但白伦并不是一个会把自己进步的所有希望都寄托在面板上的人。
在变强的道路上,外力和运气固然可以使用,但自身所下的苦功,却更让他安心。
而在他这训练室的下一层,依旧被吊锁着的、骨瘦如柴的【美杜莎】早已陷入昏睡。
她的耳中插上了消音棉,眼前依旧是戴着皮革眼罩,但口中的塑料球却已经被取出,令少女得以松弛着下巴、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
也不知她在睡梦中,遭遇了什么样的美好。
在她的身畔,几副钢铁镣铐上都被仔细地缠上了几圈崭新绷带,避免她已经脆薄如纸的皮肤受到摩擦后破损流血,实在是贴心之至。
同一时间,第十二地带。
“光华塔”顶层。
【惊奇盾牌】站在自己办公室的落地大玻璃窗前,一边面无表情地品味着杯中摇曳的红酒,一边欣赏着脚下闪亮着的彩色霓虹光带。
她只觉得自己仿佛乘坐在一艘隆隆作响的战舰上,瞧着海面上的发光水母从这一头游到另一头,华美明丽、缤纷辉煌,真能叫人迷醉不已。
只是在那光线照不透的海洋深处,不知又有何种隐秘的捕食跟杀戮在进行。
“通知下去,明日早晨开始行动。”
她一口饮下杯中物,对着窗外的茫茫大空说道。
在她的身后,一片黑暗的房间里,传令机绿灯闪烁,宛如凶兽的眼睛在眨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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