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有人看见数十道长虹划破天空,冲往“坠魔巢”的所在。
有人看见漫天雷电在云海中遨游,声隆百里,宛如雷君。
更有人,在县城中、在村落里,看到血肉与厮杀,悲痛与愤怒。
见证了平凡者的仓皇,与勇敢者的咆哮。
这场灾难发生的原因,很少有人清楚...
但事后几日,很快一些零零散散的消息汇总了起来,传到了那些有资格听的大人物耳中。
“天外魔,似乎在找什么东西。”
这让知道更多隐密的许多人感到匪夷所思,因为天外魔是出了名的“无欲无求”,非要说的话,只对杀戮和血肉感兴趣。
一些猜测和怀疑,充斥着云州东部一角,越来越多的力量调派了人手来此,云州东部的气氛,开始诡谲多变了。
——————
青牛山下,李家村依旧存在,只是已经残破不堪。
杨威和那些杨家私卫、还有八九个高门子弟,带着两个牺牲的同伴尸体,暂时返回之前落脚的地方,李家村住不下这么多人,光吃饭就没法解决。
他们走后,李家村才算开始了灾后处理。
事后清点,李家村九十四口人,死去三十六人,男女老幼皆有,这绝对是一个极其惨重的打击,更不要说还有无数被推倒的院墙,被砸毁的用具。
天外魔是不会抢钱,但农人本就没多少货币,大部分人的家当全在一屋子事物里...门口的缸、院里的磨、窗上的纸、不常点的灯,都是他们的“身价”。
所以对于这样自给自足的封闭小村来说,这是雪上加霜。
村长李大石和李成仙商量后,为了李家村尽快恢复正常,决定使用火葬。
这个世界也有火葬,比起土葬同样没那么受欢迎,但这也是没有办法,李家村哪里能凑出三十几副棺材,许多人尸体都不完整,东一块西一块的,更没那么多人力挖出三十几个墓来。
人命的轻贱,这一刻显露无疑。
只有李二郎稍稍不同,由于是护卫李家村而死,这个高大的汉子会被单独土葬,还享有一副木棺材,死后还能进李家村祠堂立牌,接受后人香火供奉。
但李成仙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夏季闷热,尸身无法久存,第二天李大石就叮嘱各家收敛好尸体,于晚间就一起火葬,事从权急。
傍晚时分,昨日离去的杨威又回来了,随同而来的还有一驾马车,和一口“错银檀木棺”。
村口,杨威拍了拍马车说道:
“车子有点次,现在哪哪都乱的很,我家的马车也全都被毁了....九郎勿怪。”
“棺材已经是能找到最好的了,原本我听说县里的棺材铺有一个镇店之宝‘鎏金楠木棺’,去了才发现那老板遭灾的时候自己躲进了棺材里,后来被天外魔找到...总之是不能用了,太晦气。”
李成仙的手掌摸过那口棺材,感觉很光滑很有质感,他并没有拜托杨威做这些事情,是对方自发的。
“已经很惊喜了...杨兄有心了,现在棺材在这地界,估计可是抢手货...”
何止抢手货,简直可以说是“硬通货”。
毕竟家家户户都需要。
杨威赶紧道:“令尊也是和我并肩作战过的前辈,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夜晚,各家各户勉强准备好了一切,带着自家的亲人来到了村后的坟地,李家村数百年的族人都埋葬于此。
当天晚上,李家村从来没有那么亮过。
李二郎被马车拉着,被葬在了一块好地方,风水如何李成仙不知道,李家村也没人懂,但李成仙自己觉得舒心。
在坟地角落,一棵老榆树下。
榆树难以成材,最多只是“料”,即便长了一百年两百年,也没多高、多壮。
但它却枝繁叶茂,能给人乘荫,或为过客避雨。
此后数日,李家村开始为了继续生存而努力。
收拾残墙断垣,捡起能用的东西,若是已经无主,就送去祠堂,村长和村佬们会看哪家需要,分给他们。
还有存粮也是一样的处理方法,互相监督,被检举了怕是一辈子村里抬不起头。
封闭的宗族小村,以血脉为纽带有许多弊端,但在这种遭灾的特殊时刻,也有自己的优势。
另外一件奇怪的事,那就是“翼噬”的尸体腐化的极快。
李成仙问过杨威,这些“天外魔”尸体需不需要特殊处理,以免后患,杨威说放着不管,也不过十二个时辰就会化作虚无。
事后真如他所说,刚被杀时血肉毛发俱全,到了第二天早上就基本只剩下骨头了,晚上更是一根毛也没剩。
与其说“腐化”,不如说“风化”,因为地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什么原因,杨威也不知道,好像是此界的常识,让李成仙啧啧称奇。
...
灾后第七天,村里在勉强收拾出来的祠堂里布置了灵堂。
哭哭啼啼的声音再次成了主旋律。
李大石头上扎着麻布,顿了一下拐杖,说道:“今天是李家村三十六口人的头七,凭白遭此劫难,是李家村的不幸...”
“还能够活下来这么多人,靠的是谁我不说你们心里也清楚,今天九郎有话要说,你们都给我听仔细了。”
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李成仙走了上来。
扫视一圈后,朗声说道:“李家族规,宗族子孙,贫穷必相给,生计必相谋,祸难必相恤,疾病必相扶....”
“不得祸起阎墙,不得同姓相残,不得有忝祖德.....”
“我说这么多,好叫那人知道,有因才有果,做了错事就要罚,那日也是在这祠堂,有人将同姓稚娃扔到怪物面前,只为了自己抢个好位置,害死其母,这既是同姓相残,也是有忝祖德...李铁,你可明白?”
众人纷纷将目光投去一个方向。
那里有一个中年汉子,手足无措的僵在原地。
身边的人都空出了一段距离,李铁只能硬着头皮道:“九郎...我当时慌了神,我真不是故意的,回去我就给三妹赔不是...”
李成仙面无表情:“你应该给李罗氏赔不是,但你已经没有机会了....”
李铁张了张嘴,没敢接话。
李成仙对李大石道:“敢问村长,按照族规,此人应该如何处置。”
李大石沉默片刻,说道:“手足相残则残之手,有忝祖德则背其乡!”
翻译成白话,砍手!逐出李家村!
李成仙从腰后抽出短刀,一步一脚印走到了李铁面前:“李铁,按辈分我应该叫你一声伯,但你这事做的确实不地道。”
李铁脸色瞬间苍白,整个人站都站不直,直打摆子。
“九郎...饶过我一回,我真的知道错了,真的!”
李成仙摇摇头:“不,你不知道,你原本有机会来道个歉,但一连七天,你一次没来过...李铁,做错事要认。”
“那天是哪只手扔出来的李三妹?伸出来!”
————
夜晚,李成仙将包在布里的手掌,扔进到了村后墓地里。
他没有丢到李罗氏墓牌前,想来对方也没兴趣见这腌臜物。
然后朝着自家的小院走去,远远就听到了丁玲桄榔的声音。
推开门,是正在收拾东西李三妹。
瘦小的身影正在院内忙碌,那天之后,李三妹就和李成仙住一个院了。
其实平日里也差不多,李罗氏毕竟是寡居妇人,白天照顾一二晚上就得回自己屋,所以李三妹这个娃娃,就经常在李成仙不在的时候,住这照顾李二郎。
但现在不同,两人有了一点相依为命的感觉。
李成仙没对这丫头讲李铁被砍手驱逐的事情,小丫头大概也知道,但没问。
仇要报,但勿念。
一些杂物被李三妹翻找出来,既有自己家的,也有九哥家的,一个个摆放好。
“九哥~,你来看看,都带走肯定是太多了,哪些要哪些不要,还得你拿个主意。”
李成仙扫了一眼,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盐罐、兽油、旧衣裳、一些器具,还有积攒的兽皮.....
于是摇摇头:“兽皮算是财货,都带上,其他放不住的东西都交给村长处理吧,放得住就封存,我们又不是不回来...”
李三妹坐在树下的板凳上,晃着小细腿,有些憧憬也有些忐忑。
“真能回来么?九哥,村外是什么样子的?”
李成仙本来想给这丫头描述一番,因为他至少去过县城,而李三妹从没离开过李家村。
但不知为何,脑海中突然想起了那日天上的巨大“蛮头魔”,和天神下凡一般的“大能”,一时又说不出话来。
也许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他和李三妹并没有太大区别。
“先去木云县看看吧,更远的我们现在也说不着。”
李三妹小手托着腮,叹了一口气道:“以前我总想和九哥出去,现在真能出去了,反而害怕了起来....”
李成仙难得揉了揉她的脑袋,轻声道:“放心吧,有我你怕什么。”
李三妹转头认真道:“我不怕自己吃苦,我怕九哥你吃苦...”
李成仙笑了笑:“还没见到苦呢,别硬吃。”
...
第二天一早。
露水还没消去的时候,一高一矮两个身影,就已经背上了巨大的行囊,锁了院子,踏出了旅程的第一步。
李三妹虽然个子矮,但力气却不小,山里的姑娘大多如此,背后的行囊高过头顶,她终究舍不得把这些东西都留下。
李成仙则是将家里的短刀、兽皮、财货都带在了身上,兽皮占据了大部分比例,现钱一共就十两银子,这些年李二郎吃药花费不少,他也没攒下几个钱。
之前找李大石换了“整银”,方方正正的银条,上面印着一个“雀”字。
背后最值钱的,就是一张熊皮了,那是青牛山“熊大”的馈赠,应该能换十几两银子吧。
就是有些臭。
两人去了村后墓地,分别在各自父母墓前磕了三个响头,子女远游,应告父母。
无论生死。
然后最后一次,走过了李家村的青石老路,路过了祠堂、与每一棵熟悉的大树,而后毫不留恋的离开了。
从此,离村云游。
不为了去哪,不为了见谁,只为了去见识见识这个世界,和它打个招呼。
对于李成仙而言,他对李家村的唯一的留恋,“李二郎”已经不在了。
而对李三妹来说,她在这世界上唯一的留恋,也就只剩下一个身旁的“九哥”了,娘让她跟着九哥,好好活着。
路过某户鸡圈时,里面四五只老母鸡抬起头,直勾勾盯着二人的背影。
“他走了?”
“是该离开了,这村子困不住他。”
“可那只蝉也在他身边。”
“本就是求个变数....一起...也好...”
....
李成仙和李三妹两人闷着头走了一里多,紧接着听到了马匹的嘶律声。
抬头看去。
杨威带着自家私卫、修士宋子仁,已经恭候多时了。
山丘之上,翠绿染黄,杨威背着晨光,笑的很灿烂:“九郎!我带你去见识见识,这天地之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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