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德孚轻轻从袖中取出一份请牒,双手捧于胸前,微微躬身,神色恭敬地递向钟德煌。书写工整的卷面上,“万邦来朝”四字赫然在目。
“钟大人,小人等深感新帝登基以来,大宋国势日隆,各地官府、商会齐心协力,共襄盛举。福州地处东南要地,若能借改元之喜举办一场隆重的盛典,定能为朝廷增光,为地方添彩。”余德孚神情诚恳,语气中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哦?如此说来,余会首可是有所准备了?”钟德煌微微一笑,接过请牒,目光在“万邦来朝”四字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好奇与探寻。
“正是。”余德孚连忙低头,谦逊道,“小人虽乃一届商贾,却始终心怀朝廷,愿为国事分忧。今年改元盛典,小人愿集我德同行与福州海商行会众商之合力,承担庆典全部所需,不令府衙多费一文。”
钟德煌将请牒放在一旁,轻抚衣袖,缓缓点头:“余会首竟有如此胸襟,愿意分担官府重任?这可真是难得啊。”
他声音温和,脸上满是笑意,但眼中却闪烁着一丝锐利的光芒,似在暗暗揣度余德孚的深意。
余德孚连忙躬身,神情恭敬,语气中带着几分谦卑:“钟大人言重了。我等小小商贾,全是仰赖朝廷圣恩庇佑,方得今日这点微薄成就。若非天子垂青,恩泽四海,地方官府又不辞辛劳,扶持我等,我们如何能安身立命,贡献一份微末之力?朝廷兴国富民之策,日新月盛,小人等深感蒙受浩荡皇恩,实不敢有丝毫忘怀。”
钟德煌闻言,微微点头,脸上笑意不改,做出一副真诚赞许的模样:“余会首实在太谦虚了。说到底,商贾们的成就,还是得靠各位自身的勤勉,朝廷自然要为地方发展保驾护航,官府也当尽心竭力,为各位商户排忧解难,共谋长远之策。”
话音微顿,钟德煌神色微微一变,目光冷冽地盯着众人,语气中隐隐透出一丝讥讽:“不过呢,余会首,商界确实有些人不识抬举,得了朝廷恩泽,却忘了谁是他们真正的靠山。吃着朝廷的饭,却要砸朝廷的碗。背地里乱嚼舌根,说什么‘赋重苛捐,商贾难安’,‘官府剥皮,苦不堪言’,甚至还敢妄议国政,妄图左右朝堂大事。这种不知好歹的商贾,钟某一向深恶痛绝。”
他说到这里,目光转向余德孚,冷冷地盯住他,一字一句道:“更有甚者,仗着赚了些银钱,就敢以势压人、恣意妄为,背地里搞小动作,勾连官员,行贿受贿,甚至暗通外贼,扰乱朝纲。你说,这样的奸商恶贾,朝廷怎能姑息?难道凭他们有几个臭钱,就能对朝廷指手画脚,妄图主导天下风云不成?”
钟德煌眼中闪过一抹冷厉,话锋一转,语气中又带上几分温和,微笑着看向余德孚:“不过,余会首这样的人物,却是难得一见的忠义之商啊!既明白自身所得皆赖皇恩浩荡,又知晓以诚待人、以规取利。这份心思,这份见识,实在是令人钦佩!倘若所有商户都能如余会首这般识时务、知感恩,朝廷岂会薄待?只要为国尽心尽力、安分守己,朝廷必将视君若肱骨,绝不吝惜褒奖之恩!”
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现如今,大宋正值兴旺之际,天子励精图治,振兴万邦。但若有心怀不轨之辈,仗着有几分薄财,就妄图与朝廷对抗,胡乱施展那些歪门邪道,只会自取灭亡!余会首这样识时务的良商,我朝自当全力支持,携手共进。为商者,要懂得以国为本、以民为先,朝廷与商贾,须同舟共济。只有如此,才是真正的长治久安之道啊!”
余德孚听得心惊胆战,钟德煌看似云淡风轻的几句,实则犹如一柄隐形的利刃,直刺在场众人心底。
余德孚额上冷汗涔涔,心中暗暗叫苦,却仍勉强保持着一副恭敬而谦卑的笑容,忙深深作揖:“钟大人教诲,小人等铭记于心。”
他又顿了顿,斟酌着言辞,低声补充道:“小人不过是尽些绵薄之力罢了。然这改元盛典,仅靠一场庆典终究难显福州之风采。小人斗胆进言,若能将庆典与一场全新的‘万交会’合而为一,或可为我福州港口增添无上荣光。万交会不仅能吸引四方商贾云集,还能彰显我福州之繁荣,远胜往年庆典。”
钟德煌闻言,眉头微微一动,目光转为疑惑:“万交会?余会首,你且细细道来,究竟这‘万交会’是何等规模?又有何不同于以往?”
余德孚闻言,略一沉吟,随后将目光移向身旁的陆君实。陆君实会意,立刻挺身而出,声音洪亮,神情中带着几分激昂,颇有演说之势:“大人,万交会,顾名思义,乃是万邦来朝、万商云集之盛事!以庆典为契机,广邀四方商贾,联合我福州内外茶、丝、瓷、铁诸业大行,与海外诸国共襄盛举。届时,我等将设展会于福州城,东邀日本、朝鲜,西迎大理、交趾,南则可招徕占城、爪哇等商旅,更能从泉州吸引一批顶尖行商,以壮我福州贸易之声势。”
钟德煌听到这里,眼中精光一闪,面露疑惑之色:“那泉州的商人,怎会甘愿舍近求远,放弃泉州而至我福州?”
陆君实原本打算从展会的实际经济效益、商贸前景入手来阐述,但他忽然心念一动:这位知府大人先前言辞中尽是“忠君报国”之类的高论,言语中透着一股对权力与意识形态的热衷,显然对实际经济运作并不感兴趣。
“宋朝也是官本位至上,商贾再能干,也不过是政客们的附庸。”他在心中冷笑一声,随即将原本筹划的经济收益之谈全然抛到脑后,决定换个方式来迎合钟德煌的心思。
他微微抬头,看着钟德煌那双锐利而充满野心的眼眸,笑着开口说道:“大人,若以商贸效益来论,泉州之商人固然精明,但他们更在意的,是能否借助这一盛会,与朝廷搭上更深的关系。钟大人作为福州知府,执掌一方,若是由您亲自主持万交会,这便不是一般的商会了,而是朝廷重视的大事。到那时,泉州商贾自会削尖了脑袋,纷纷前来捧场。毕竟,他们来福州,不光是为了生意,更是为了能够在您的面前,借此机会得到朝廷的赏识与提携啊。”
钟德煌听罢,眉宇渐展,脸上浮现出几分欣慰之色:“你这想法,倒是甚为独到。”
陆君实心中松了口气,神情更加激昂,继续道:“钟大人,小人以为,若能打响‘万邦来朝’之名号,借此号召海外各国,欲观我大宋国力、闻我福州盛事者,必将络绎不绝!到时,福州城中万国旗帜飘扬,四海商贾云集,吾福州之名,便可凌驾泉州之上,成为东南第一港口!而这‘万邦来朝’四字,才是压服泉州的真正利器!”
钟德煌听得心潮澎湃,竟不由自主地点头:“不错,福州乃福建路首府,泉州再大,终究不过一小港口而已。若能在福州设下万交会,不仅能彰显福州之威,更能壮我官府之名!我岂能不支持?”
话音落下,余德孚眼中闪过一丝惊喜,连忙趁热打铁:“大人之言,正是小人等的初衷。大人若能批准此会,小人等必尽全力,将此盛会办得风生水起,不负大人所托!”
钟德煌大笑一声,抚掌道:“好!既然余会首如此信心满满,我钟某人岂有不应之理?这万交会,福州府衙必定全力支持!”
他转过身,目光微微凝重起来,慢慢踱步至堂中,负手而立,双目深邃如潭,仿佛透过眼前的福州城,远眺至千里之外。
“余会首、陆君实,你们可知道,如今我大宋之处境?”钟德煌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但字字铿锵有力,令人不由自主地屏息聆听。“蒙古势大,铁骑横扫中原,北方之金国岌岌可危,而我大宋虽未与靼子正面交锋,却也边境频频受扰。如今,天下三分,战云密布。蒙、金皆窥伺我宋国之地,边境每年都耗费无数军资。”
他顿了顿,目光凌厉地扫过堂中众人,继续道:“虽如此,我大宋乃天朝上国,乃九州四夷共仰之中心。金国、蒙古虽屡屡挑衅,却从未敢将大宋视作等闲!而我等身为大宋臣民,亦当扛鼎扶梁,光耀国威。此‘万交会’,若能成功,必定能吸引万国商贾汇集,彰显大宋之繁荣,威名远播,震慑敌国!”
钟德煌声音洪亮,语调中带着一种大气磅礴的气势,仿佛此刻站在堂中的他,非福州一隅的地方官员,而是一位雄踞庙堂的掌权者。
他顿了顿,目光温和地看向余德孚,语气中充满赞许:“而我福州海商行会之众,真乃朝廷的忠臣良民!你们主动请缨,分担官府重任,这般忠君爱国之心,日月可昭!此事办好了,定要上报朝廷,表彰你们的贡献,给你们嘉奖!”
此言一出,堂中众人皆为之动容。贺兴、史廷凯等人不由对视一眼,纷纷点头称是,心中对钟德煌生出几分敬佩之情。毕竟,谁能想到,这位传言中草包无能的知府大人,竟然也有如此远见卓识?
唯有陆君实站在末位,眉头微微蹙起,心中隐隐生出一丝不安。钟德煌的这些话,表面看似振奋人心,但总让他觉得过于高调与夸张。
钟德煌笑意更盛,语气愈发和煦:“余会首,今天这番议事倒是让我开了格局——不知你们还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尽管提,我钟某人一定鼎力相助!”
余德孚一听,顿时愣了一瞬,心中暗自揣摩着这话的意思。看钟德煌言辞间如此宽厚,又有些受宠若惊。可一想到德同行的未来,还是硬着头皮凑上前来,拱手赔笑道:“钟大人,小人斗胆……若是可行,还请大人能否……能否暂停倒查十年的查税行动……?”
话音刚落,钟德煌脸上笑意骤然一收,目光一凝,原本热络的气氛顿时变得阴冷肃杀,堂中鸦雀无声,只剩一片令人压抑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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