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月,姑洗,泽天夬。
天界。雷山,霁崖。
远眺,脚下的云海漫无边际,再远,都是茫茫一片,不见一座山峰、一只飞鸟。立于崖岸的银色长袍岿然不动,七十四载光阴的碎片在山顶飞扬,迟迟不退。
“终于开始了。最后的……”
一只手慢慢抬起,伸向远方,紧握的五指缓缓松开。霎时,七彩光斑闪耀,转瞬沉入云海,了无踪影。
“去吧。你一直都在看着吧。只是,你已经无法告知了。你所预见的,包括结局吗?我会遵守承诺,奉陪到底,我也想看看你所期待的结果。”
————
甲寅年,三月二十三日,戌时。
地界。丞州,金宅,丽水榭。
清亮如镜的水面铺上了一层金色的霞光,夕阳掩映下的雕廊飞檐显得华美异常。湖畔,一双酥手随意撩拨着水花,绯红的鲛绡顺着香肩滑下,差一点就将落于湖中。一阵清风拂过,突兀却不失柔和,如烟的薄纱被有力的手掌轻轻托住。
“谢谢。”依旧动人的声音听上去雍容而妩媚。
来人将薄烟笼上她的肩,随后稍稍用力,将跪坐在蒲席上的女人扶了起来。女人的长袖从他脸前拂过,水滴却收在酥润的手心里,没有洒出,一双星目笑成了月牙。
“女儿都要出嫁了,你这为娘的还像小孩子一样。”来人的言语之中没有丝毫的责怪,只有满满的怜爱。
“你们——还不是一样奇怪。”她故意把“你们”两个字拉得很长,显出十足的戏谑味道。“一个不管自己女儿的婚事,跑去给别人送贺礼;一个跑来参加外甥女的婚礼,却不管自己的儿子。”
男人:“……”
“好了,用不着为解释烦恼,反正不需要。听姑娘们说,登门送礼的人几乎把门槛都踏平了。去看看他们都送了些什么过来,说不定会有惊喜。”女人笑得暧昧,话音未落便飘然而去。
男人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泛红的水面,静静地跟了过去。
沁心阁。
“大人,仁惠王大人到了,现已往丽水榭去了。”
“好,我知道了。他们兄妹难得见面,不要去打扰他们。”
“是,属下告退。”
————
“大人,少主还没有回来,是否要派人前去找寻?”
“不必了,他会赶回来。”
“属下只是担心……恕属下多言了。”
“不用担心。你回去好好休息吧,婚宴上那么多客人,安排起来很辛苦。”
“是,属下告退。”
————
“什么事?”
来人没有回话。
男人抬起头,“……有什么事吗?”边说边放下卷牍,起身迎过去。
女人用闪烁的目光绕着满屋子密密叠叠的卷帙看了一圈,才对男人道:“累了,就早点儿睡吧。”说完转身走了。
男人想叫住她,却又作罢,只是默默地看着寂寞的背影消失在门外,剩下满天繁星,一闪一闪。
月影阁。
雪白的绸缎如同一朵盛开的百合,中间嵌着一枚紫色的花蕊。垂在床榻的柔软长发仿佛笼着紫烟的瀑布,象牙雕成的仙姿玉色正用紫水晶般的双眸凝视着牖外的星空,红唇微颤,似乎在轻轻哼着一曲古老的歌谣。
数日前。
暗谷和明海交界。
上弦之月挂在天幕的一角,被夕阳灼伤,透着血红的光。前方的山林在夜色笼罩下越发阴森可怖,间或一声鸱鸮的尖利嘶叫令人心惊胆寒(注:鸱鸮,音chīxiāo;猫头鹰一类的鸟)。
少年:“你先下去。”
听到少年命令般的发话,女子也不去想什么意外或者危险,索性放下船桨,跳到岸上。少年径直登上船尾,转身望向岸上的女子。女子虽然看不清他的脸,却分明得到了指示,于是迈步前行,向旁侧走远。
忽然背后刮起一阵疾风,西北方向的林木发出呼呼的轰鸣,女子停下脚步,回头只见少年单膝跪在海边,不见小船的半点踪影。少年低着头,一动不动。女子犹豫片刻,毅然快步走了回去。
少年模糊的视野里,飘进一片皑皑,如霜似雪。女子蹲下身,掏出随身的丝绢按在他的背上,“往哪儿走?”
少年用力站起身来,平静道:“北边。”
明海,独孤岛。
庄园里的一切都已恢复原貌,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满园的蔷薇静静地睡着,在它们脚下,新鲜土壤的深处,那些浴血的花儿们还在痛苦地呜咽着。
斩草除根,移花接木——能做到天衣无缝,永绝后患,还能不着痕迹加以利用的,就只有“暗影门”了。
“独孤耀”在大堂里正襟危坐,听候主人交代最后的事宜。
“明天,由你亲自护送‘女儿’到钥野,应该能按时赶到朋园。其他的,按计划行事。”主人边说边将“百蝶红衣”交到他手上。
“独孤耀”:“是,属下明白。”
主人:“这次不能有丝毫的差错。一旦失败,就算你以死尽忠,也只是先行了一步而已。”
“独孤耀”:“是,属下一定不负重托,想方设法也要瞒天过海。”
主人:“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独孤耀”:“领少主命!”
“独孤耀”退出门外,一刻也不敢耽搁,小心翼翼地捧着“百蝶红衣”直奔东房而去。
“独孤耀”走后,男人对着空空的大门出了半天的神,失去焦点的瞳仁之中不再带有半分的冷傲和残忍。他的头脑清楚地告诉他,现在是最关键的时刻,一个不小心,多年的心血就会付诸东流,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去考虑多余的事情。然而,他的感觉却不听从头脑的指挥,胸口顶着重压微微起伏,心中的影像挥之不去,空空的双手不知该放在哪里才好,一会儿握拳,一会儿展开。
东房内,素衣女子正端坐在铜镜前,专注地审视着镜中的容颜。虚掩的房门吱地一声被打开。女子回头看时,分明受了很大的惊吓,却又立刻恢复了平静。男人看见她的脸也不免一惊,同时稍稍放下心来——这样的话,应该没问题。
女子接过男人手中的衣物,用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抚摸着,蝴蝶的翅膀扇动着千万思绪,让人分不清哪一头是轻松,哪一头是沉重,是该开心,还是沉痛。
女子站起身,将“百蝶红衣”细细展开,轻轻道:“她死了?”
男人:“嗯。去了三个人,绝对万无一失。”
“她自己脱下来的……”女子不似发问,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低着头,一遍又一遍地看着手上的嫁衣,嘴上挂着笑,眉眼之间却溢出了哀伤。
男人看在眼里,忍不住问道:“她是怎样的人?”
女子轻轻笑了一声,“您记得还不够熟吗?”
一阵沉默之后,男人有些不甘心,“我想知道,和她朝夕相处的人是什么感觉?”
女子的目光停滞下来,落在一点上,无法移动。她只好闭上双眼,低声叹道:“痛。”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睛,重新看着血色的嫁衣,“本以为,她死了,我就会忘了这种感觉,没想到……”她转头看向男人,眼中饱含的是不曾有过的哀婉动人,“这样也好,可以让我更像她。”
男人睁大了眼睛,突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从现在开始,他们都将以另一个人的身份活下去,直到死——或者在有生之年接到下一个任务。
暗谷东南。
黑夜中的密林,无所谓方向的行走,名为搀扶的跟随,唯一清晰的只有指缝间渗出的温热点滴。
“还有多远?”这句话在女子的心头盘旋,却始终没有问出口。少年的鲜血正一点一点从她的指缝间溜走,而命运却让她卑微到无法抓住任何东西。
终于,顺着山泉流淌的声音,他们走到了落脚的地方。孤零零的茅屋里空无一人。淡淡的草药气味,陋室中的地窖,隐秘的暗格。经过的一切都很模糊,应有的恐惧被不安吞噬,女子的视野中只剩下一次次被浸染成血色的丝绢和药粉。在少年苍白皮肤的映衬下,那道狭长的伤口看上去越发狰狞可怕。
终于,血止住了。女子松了一口气,为他缠上绷带。蓦然间发现少年的肩背和手臂上原来竟有如此多的伤痕……
指缝间的味道怎么也洗不掉,一如洗不掉的记忆。淡红色的丝绢上透出一点点的雪白,带着伤口的美丽花朵盛开在苍白的生命里。
女子仔细看了一眼少年熟睡的容颜,感觉到平稳的呼吸,又看了看旁边桌上放着的清澈泉水,然后转身走出茅屋,关上房门,迎着黎明的光亮毅然前行。
午时。黄土,九鼎山。
寸草不生的岩土上,男人立成了一尊雕像。
一道金光闪过,烈焰腾空,来势汹汹。
“久等了!”话音未落,一支金箭嗖地一声从火中飞出,凤凰的尾羽带着五彩光芒向着雕像的眉心直冲过来。
紫水晶般的瞳仁直视着眼前的绚烂,摄人的唇角勾起一个优美的弧度。五彩的光芒穿过这动人的景致,在雕像的身后消失成一道光晕。
“好精致的幻术——你再不来,我就走了。”沉稳声音中没有一丝的恼怒,只是稍稍舒了口气。
烈焰渐渐熄灭,火红的发丝在风中舞动,一双令无数人向往的金色眼眸闪耀着犀利的光芒,紧闭的双唇含着无尽的赞许和挑衅,费了很大的劲才将嘴角微微扬起,“赢了你之后,我就再也没有仰慕的对象了,有点可惜呢,东辰公大人!”
东辰公:“……在此之前,我要确认一件事——”
金胜辉:“放心好了,我会毫发无伤地回去和月莹成婚。你还是担心自己是否有命去娶那个‘天下第一美人’的女儿吧。”
东辰公:“如果赢不了我,你会回去吗?”
“赢不了?”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道寒光,“现在的你没有道理不输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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