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相”无“望”,奉“朔”之名,尊“暗”之令,以灭为生。
初进“暗影门”时,他还是个不满五岁的孩子。父母的模样早已经遗忘,甚至连他们是怎么死的也记不清了。只模模糊糊记得,就在他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一个高大的黑色身影来到他面前,用沉厚的嗓音对他说:“跟我来吧……”后面的话,他当时并没有听清。
在他清醒过来之后,师傅每天都让他饱餐三顿,而且都是好吃的。师傅还给他买新衣服,让他住在客房里。师傅只问了他的名字,“叶飞羽”——这是他仅认得的三个字。
他一直都以为“师傅”是师傅的名字。直到他跟着师傅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个非常隐密的地方——当时怎么进去的,他始终回忆不起来,只记得那座房子大得惊人,却连一扇门也没有。
进到里面之后,他一直低着头,心惊胆战地紧紧跟在师傅身旁。四周充斥着一种非常强烈的压迫感,令人呼吸困难。他只听见高处的一个声音管师傅叫“无羁”。
之后,他便跟着师傅到了暗谷深处一所没有名字的宅院,在那里住了十年,也修炼了十年。
一开始,他只见到一个比他大一点儿的小哥哥,小哥哥不苟言笑,却很照顾他。后来,师傅又先后带回两个跟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儿,其中一个在不久之后生病死了。于是,在他七岁那年,师傅带他出了趟远门。为什么要带他,他也不知道。
什么样的人有成为杀手的资质呢?
“面对生命消逝时那种漠然的眼神——他的眼睛和你们一样。”
他站在师傅身旁,看着师傅眼中那个光脚坐在雪地上,在刚刚死去的父亲旁边,眼睛发直的小男孩,就仿佛看着当年的自己,突然间产生了一种微妙的情绪。
师傅走过去,嗓音依然是那样沉厚,“跟我来吧,在‘无望’中继续活下去。”
师傅抱起冻僵的男孩,用黑色的披风裹住他小小的、冰冷的身躯,转身对叶飞羽道:“弦,回去了。”
叶飞羽:“是,师傅。”
他的感情已没有太大的起伏,心中只剩下一种莫名的执着和无谓的不悔,同时也深深觉得:和那些同自己一样的人一起,把所有都交付给这个唯一的师傅去支配,有什么不好呢?
他是“弦”,是“月相”的一员,是和“晦”、“眉”、“朓”一起被养大的影子杀手(注:弦,月亮半圆,农历每月初七、八,或二十二、三;晦,月尽之日,农历每月最后一天;眉,新月,月牙,农历月初;朓,音tiǎo,农历月底月亮在西方出现。另:满月为“望”)。
他们四个人,各自有各自的房间,他们在一起吃饭,从来不说多余的闲话,他们只在师傅面前用武器和招法交谈,相互之间练习暗语的语言都是杀手的法则。
他们不需要交流却能够沟通,因为他们是同一个人选择的,是被同一个人教导出来的,是眼里只有那个人还有和自己一样的兄弟们的,有着相同命运的同伴。他们真正需要用言语讨论的事情,是从他十五岁那年开始执行的任务。
那一年是己酉年(注:相对“第六章初冬”中的时间是十年前),当时武楸枰十六岁,石江义十四岁,而田野只有十二岁。
第一次任务,就让所有的不安和恐惧在血雨中变成麻木。本能地挥舞着手中的刀剑,拒绝思考,拒绝感受,只凭多年修炼出来的反应在不停的对抗中让自己活下来。
杀手的招式里没有胜败的概念,只有生与死的选择,所以,在敞开胸怀受死之前只能不停杀戮。
影子杀手只需要知道时间、地点、猎物的特征,不需要了解多余的事情,例如猎杀的原因。他们接触的人和事越少就越有价值,因为这样才能保证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下手。
拥有的感情越简单越不容易动摇,而且,杀一个陌生人远比杀一个熟人要容易得多。了解,会让情绪变得复杂,从而使事情变得难以解决。
然而,同类相残、毁灭生命的罪恶不是靠修炼和隔离就可以免除的,那种罪恶感,一旦背负,终其一生都如影相随。很多人为了摆脱恐惧而变得越发残暴。
影子杀手没有那种为实现理想或野心而杀人的信念,他们和猎物之间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支撑他们不至疯溃的,一是对主人的忠心,二是把自己当成工具的那种思想。
他们把一切都交付给了那个使用他们的人,剩下的,就是完成那个人所希望的事情,只要这样就行了。他们是活着的武器,冰冷、危险、无望,毫不犹豫地执行。
“弦”让自己不去回想那些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不去回想他们无法阖上的双眼,但那撕裂的叫喊声、恶心的血腥味却始终缠绕在周围,令呼吸变得沉重。
“眉”站在河水中,一遍又一遍地洗着他的月牙双刀。叶飞羽看着他小小的背影,感觉似乎找到了一种坚强的理由。他还发现,被那看似最小最弱的人所救赎的,不止他一个。“朓”也拄着烈焰刀,怔怔地看着河中央同伴的身影。
武楸枰从宅子那边走过来,径直走到河水里,掏出一个深绿色的香囊递到田野面前,“带着它,你就闻不到那股味道了。”
田野抬起头,脸上沾满了水,但他没有哭喊,他伸出手,用拇指和食指小心地拈起香囊上的细绳,“谢谢!”
他把香囊提在胸前,一手拎着月牙双刀,上了岸。
两年之后,“月相”被东堂主无羁作为厚礼,送给了暗影门十九岁的二少主。那次的任务执行得相当完美,得到认同的影子杀手们成了二少主的臂膀。
令人意外的是,就在当日,弦被单独借给了南堂主。而他往后的命运也被那位临时的主人一手改写了。
谜一样的人,弦一生也忘不了那个沁人心脾的声音给他下的那个莫名其妙的命令——“去帮我了解一个人,然后选择要不要杀她。把你了解到的告诉我,希望我的选择和你一样。”
弦:“……”
南堂主:“你去悦原最有名的‘花街’,任何人都知道‘水秀山庄’的‘云雾姬’。”
诡异的气息消失后,叶飞羽才反应过来——“悦原最有名的花街”在哪里?
离开师傅之后,马上又和同伴分开,接到一个不明所以的任务,独自一人前往一个陌生的不知会发生什么事的地方。叶飞羽感觉晕晕忽忽。突然之间,一切都不在状况了。预定的轨迹走上了歧路,却让人有一点儿莫名的兴奋。
不过,先不说“了解”是怎么回事,打听到情况之后要如何向南堂主禀报呢?返回暗谷找她?这一来一去也太折腾了,没准还要再跑一趟去杀人。无眷大人还真不是一般的奇怪!
弦想起早些时候二少主的话了——“无眷大人想借用你一下。”
弦:“是……”
二少主:“亥时,在北边林子里最大的那棵银杏树下,听到一个很美妙的声音就听她的吩咐。”
弦:“很美妙的声音?”
二少主:“不用担心,不会有错。无眷大人很与众不同,请尽全力效命。”
弦:“是。”
就这样,弦在那棵千年银杏树下,等到了这个百思不解的任务。
悦原,兰桂城。
如果让叶飞羽形容的话,少华山脚下的兰桂城是一个喧闹、纷杂、人来人往,让人感到陌生而紧张的地方。
人们脸上是各种各样的复杂表情,用南腔北调和稀奇古怪的声音说着乱七八糟的语言。有的人看上去很悠闲,有的人显得十分匆忙,还有一些人总是有意无意地观察他,让他感觉很不自在。
照理说,他已经伪装得很好了——现在的他,在别人看来应该只是一个买字画的商贩,没有人会发现,在他背着的那些卷轴里面藏了一把长剑。况且,这里的人又多又杂,应该经常会有新面孔出现,会注意到自己的人……
他正想着,冷不丁面前就冒出个人来。“请问,你从槐江山来么?”(注:槐江山,地名,位于悦原北部。)
叶飞羽定睛看了看,此人大概五十来岁,个子不高,留着八字胡,一身商人打扮……莫非要买字画?
叶飞羽:“是。”
叶飞羽正是在槐江山的茶馆里买下这些字画。那几个卖字画的商贩说他们是槐中人,打算到悦原兰桂城的集市去卖画(注:槐中,地名,在槐江山东面)。叶飞羽用两颗金珠把他们的字画全部买下后,他们就高高兴兴回家了。
他们声称自己的字画都是槐中很有名的书家和画师的作品,拿到悦原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留着八字胡的人问叶飞羽:“请问有‘皎日’的山水画和‘丹霞’的花鸟画么?”(注:皎日和丹霞都是画师的雅号。)
叶飞羽:“不好意思,我这里只有一般画匠的画作。”
“哦。”来人失望地离开了。
叶飞羽加快脚步继续走着,想起卷轴里好像有一幅“皎日”的《玉峰雪景》,还有“丹霞”的《竹石图》和《猫》(注:玉峰是槐江山的主峰)。
不过,如果早知道兰桂城里也有那么多佩带刀剑的人在街上走动,他就用不着特意买下字画把剑藏在卷轴里了。
他在兰桂城里转悠了一天,也没找到传说中灯红柳绿的花街。不知道如何主动跟别人说话的他,很感谢槐中的商贩们在他看着他们的卷轴发呆时问他是不是要买字画。
商贩们告诉他,花街是一个很好找的地方,相当繁华,那里聚集着很多达官显贵和才子佳人,总是一片热闹非凡的景象。
可是,为什么找不到那样的地方呢?叶飞羽暗暗纳闷。他决定先找个地方饱餐一顿。没想到刚一坐下,就听到邻桌的两个富家公子正在谈论他所关心的话题——
“云雾姬!我劝你还是别想了。”
“见不到,想想总可以吧。”
“那倒是。想着‘云雾姬’三个字入睡,一定能做个美梦。”
“唉!不过,能听水秀山庄新进的几位姑娘的乐曲也不错。”
“听说祁大人也会去。”(注:祁,音qí,姓。)
“哦?不知道这回会不会又收几名乐伎回去。”
“很有可能。”
“真是羡慕不来呀!不过,祁大人似乎对云雾姬没什么兴趣呢。”
“谁知道……听说密山领主非常中意云雾姬,身为少华山代领主的祁大人不会为了个女人而与他不和。”
“说的是。”
“希望邹家的少主人也像祁大人一样深明大义就好了。”
“不知道将来的少华山领主会是个怎样的人……”
“这些事情用不着咱们操心。”
“是,是。”
……
“对了,明日戌时,我到府上接你。”(注:戌时,晚上七点到九点。)
“好,我等着。”
……
叶飞羽悄悄地跟着那位预定在家等着的公子,弄清了他的宅邸所在。这是绝好的机会,这样一来,可以直接找到水秀山庄了。
听他们的口气,云雾姬应该是一位美人,而且不容易见到。她还和悦原五大领主之一的密山领主有关系,看来行事必须小心谨慎。
翌日,戌时。
热闹的大街上,两位公子有说有笑缓缓前行,叶飞羽远远地紧跟在后面。
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个叫做花街的地方实际上他昨天已经来过了。他没有想到,白天家家闭户、十分冷清的空旷街道,晚上竟这般热闹!灯笼、彩绸、珠帘……这些都是什么时候挂上的!
身着五彩霞装的姑娘们笑意盈盈,不时温言软语向那些经过的锦衣公子们打招呼,有的似乎并不认识,也随意搭话。
叶飞羽看见人群之中也有好几个身着皂服的人(注:皂服,黑色的衣服),带着武器随意走动,好像也没人在意。
他心想:或许自己根本没有必要特意伪装也说不一定,而且自己这身白天最为平常的打扮,不知怎的,在这儿竟然有些格格不入。
花街的最里面,两座高大华丽的楼宇相对耸立。只见其中一座的金匾上“水秀山庄”四个大字在大红灯笼的映照下熠熠生辉。气派非凡的大门口站着几位婀娜多姿的娇娘。那两位公子在一位粉红娇娘的引领下进到厅堂里去了。
叶飞羽在楼外仔细观察了一下,楼阁共有明层三层,另有暗层三层(注:这里的暗层不是现实中木结构高层建筑中起支撑、稳固作用的暗层,是隐蔽的房屋)。明一层为厅堂,明二层和三层回廊四绕,是一些单个独立的房间。
叶飞羽在心里盘算着,待夜色渐浓之后就可以行动了。他迅速离开花街,来到他昨晚借宿的一处背街无人宅院,将一身商贩打扮的衣服和那些卷轴藏好,换上包袱里的夜行衣。接下来的事,还是由“弦”来做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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