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泽之滨的水明斋,是少华山脚下一处清净之地。在它的后院,有一处鲜为人知的温泉,叫作寥池(注:寥,音liáo,空虚,寂静之意),因其名与辽泽相近,不知情的人都误以为寥池即是辽泽了。
其实,传说中的疗伤圣地是指寥池,而辽泽的水除了清澈亮丽之外,并无特别的疗效。
寥池所在,原本是季连氏的属地。而水明斋,是季连夫人在嫁给邹儆之前独自主持修建的宅院。
季连夫人是悦原名门季连氏的末裔,其父早亡,母亲也在她十六岁时离开了人世。季连氏家境殷实,虽已无名位,但作为悦原历史最悠久的族系之一,很受人尊敬。
季连夫人原本要在十九岁时成婚,但为了修建水明斋,她将婚期推迟了三年,二十二岁才嫁入邹家。而水明斋也像季连夫人所希望的那样,成了一处驿站,供人旅居修养。
水明斋至今共经历了三代住持,始终秉持季连夫人亲笔书写的训旨——“来者皆是客,难得有缘人。”
水明斋的规矩是:只可旅居,不可长住;钱财无需,自食其力。
每一代的住持和几位负责清理打扫的居者,都是在此清修的高人雅士。
季连夫人和邹儆成亲时与邹家约定:季连氏的家产一分为二,属地和一半的财产归水明斋所有,自己只将半份财产作为嫁妆带入邹家。
邹家很欣赏季连夫人的品行,邹儆更是十分尊重她。只可惜,季连夫人在生下长子邹衎后不到一年就病逝了,去世时只有二十五岁。邹儆一直没有再娶。
邹家从不干涉水明斋,就像季连夫人生前所希望的那样。季连夫人留给水明斋的财产,从初代到现在的三位住持都不曾动用过分毫。
来水明斋旅居的多为文人墨客和商旅匠师,有时也有途经的官员和潦倒的流浪人。贫困的旅人在这里暂住时,可以帮着种菜、砍柴,或做些修补的工作,以此来调整修养,渡过难关。
水明斋不收取住客的钱财,但欢迎住客们互相帮助。很多住客都喜欢在这里留下墨宝或自制的器物,如果住客走时说这些东西可以随意处置,住持就会将其出让给喜好它们的后来的住客,并将所得的钱财捐给兰桂城的医馆和药房,让他们有余力救助那些贫穷的病人。
兰桂城的权贵们纷纷效仿水明斋,经常捐钱捐物到需要的地方,这使得兰桂城的人们受益良多。
于是,每隔几年就有人筹资对水明斋进行修缮,而主持和居者们从不经手施者的钱财。水明斋历时三十八载,成为少华山下令人景仰的一处名苑,而水明斋中的氛围更是令住客们受益匪浅。
水明斋当下的住持是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先生,兰桂城里没人知道他的身世和来历,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景仰这位宅心仁厚、学识渊博、和蔼可亲的长者。
雪停了,天地仍旧茫茫一片,天上是厚厚的云,地上是厚厚的雪。水明斋的客房里,邹冰恕安静地睡着,眼角还噙着泪水,表情却十分喜悦。
邹冰忍在后院运气练功,然后于寥池边静坐修省。
住持走到邹冰忍身旁,“这么冷的天,邹少主那么早就起来修炼了。”
邹冰忍睁开眼睛,起身行礼,“住持早!若是晚辈打扰到住持休息,还请您原谅。”
住持笑道:“邹少主太客气了!少主不声不响地修炼内力,怎会打扰到别人。倒是我随便说话,打扰你修炼了。”
邹冰忍:“我适才刚刚修省完毕,正准备回房。请问住持找我有事吗?”
住持:“也没什么事,我就是想和水明斋主人的孙子说说话。”
邹冰忍:“……”
住持:“你不承认也没关系——请邹少主随我来。”
邹冰忍跟着住持穿过回廊,来到水明斋最东南角的房间。住持打开房门,屋内的陈设非常简单,更凸显了正面墙上挂着的那幅画——画上是一位英姿飒爽的年轻女子,有着一双十分美丽的大眼睛。
画上的女子既没有在家中静坐,也没有在园里赏花,而是独自一人立于一片荒野之中,默默看向远方,神情专注而迷人,却略有一丝感伤。
邹冰忍看着画中陌生的女子,竟感觉熟悉而怀念。
住持站在邹冰忍身旁,同样注视着墙上的画像,“这位就是季连夫人。我虽不曾见过夫人本人,但我觉得令弟与这画上的夫人非常相像,尤其是眼睛。”
邹冰忍:“嗯。”
住持:“令弟似乎很少外出走动。”
邹冰忍:“嗯。弟弟身体不太好,所以几乎都呆在家里。只有每年春天天气晴好的时候,才出来玩几天。”
住持:“这和每年春天百官上永安城朝贺,贵族们也前去觐见圣上,有何关系吗?”(注:永安城,地名,位于黄土,是皇宫所在。)
邹冰忍:“……”
住持:“我并非有意为难少主,只是,我觉得与其把树苗栽种在不适宜生长的地方,千方百计地加以保护,只是为了不让它死掉,倒不如将它移栽到适宜的地方,让它能茁壮成长,来得更好。”
邹冰忍:“适宜的地方?”
住持:“能将风雨化为滋养,而不是摧残的地方。”
邹冰忍:“请问什么样的地方才算适宜呢?”
住持:“确实不太多,但有一处离得很近,就在太华山下。”
邹冰忍:“……比邻轩。”(注:比邻轩是西未侯的府邸。)
住持笑一笑,“虽说移栽之后有利于成长,但开始时难免水土不服,弄不好还会有被弃置放逐的悲怨,这其中的妥善处理,就要请少主多花点心思了。”
邹冰忍:“住持如此周详地为舍弟考虑,让我这个做兄长的深感惭愧!”
住持:“少主的年纪只有十五、六岁吧?”
邹冰忍:“嗯,下月十六。”
住持:“你如此年轻就懂得孝悌之道,何来惭愧?我是局外人,说些风凉话,少主不必介意。邹家如何,我不便评论,你的母亲翟夫人和季连夫人都是非常善良的人。我希望邹少主和令弟都能过着和悦的生活,有着可以为之努力的好的方向。邹少主认为人间的正道是什么?”
邹冰忍:“我想……我不知道。”
住持:“这个回答表示你在思考,而不是盲从,这很好。我活的时间太短,只有七十年,所以看法比较片面,供少主参考。
我以为——天地的法则是自然而然,而人的因果是自作自受,别人的影响可大可小,自我的控制要尽量收放自如,张弛有度。
说起来容易,真要领悟,需要长期的历练和不断的修行。
邹少主拥有与生俱来的力量,然而强大也就意味着危险——控制强大的力量比控制轻微和适中的力量要困难得多。所以请邹少主务必要足够坚强——我指的是内心,坚定而不动摇。”
邹冰忍:“邹冰忍谨记住持教诲!”
住持:“其实有的事情并不需要划清严格的界限才能够掌握尺度,界限是用来约束无法自己掌握尺度的人。
像邹少主这样的人,即便知道水明斋是自己祖上所有,也不会想要插手水明斋的事务,或是要回这里归自己所有吧?欢迎少主和令弟随时来玩。”住持边说边对邹冰忍笑了笑。
“谢住持点拨!”邹冰忍向住持深行一礼。
住持离开之后,邹冰忍看着画中季连夫人坚强而沉寂的面容,轻声念道:“祖母。”
重新回到邹府的邹冰恕恢复了往日的欢欣和活力。
春暖花开之后,邹冰忍找了个机会对邹儆说:自己有祖父悉心培养,而弟弟却无人教导,希望祖父能请一位师傅来家里指导弟弟学习、修炼。
邹儆一想也对,随后便想到了兰桂城北的祁先生。
祁弘誉既是西未侯的得意门生,又是天奘法师的高徒,请他来教导邹冰恕应该再好不过了。只是此人虽表面亲切,实则相当固执,他愿意做的事情自会去做,不愿做的事无论怎样威逼利诱都无法使他就范。
于是邹儆让邹冰忍先派人去试试能否请到祁先生,不行的话再找其他合适的人选。
邹冰忍觉得这是个绝好的机会。经过一番调查了解之后,邹冰忍让邹冰恕自己一个人去找祁先生。
邹冰恕按哥哥教的,一个人步行到兰桂城北,一路向人打听,找一位姓祁的师傅。邹冰恕用了一上午的时间,找到了祁弘誉的宅子。
侍者说有人登门求见,祁弘誉原本不想理会,可听说来见他的是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儿,顿时来了兴趣。
见到祁先生,邹冰恕先恭恭敬敬地向他行礼,为自己的冒昧打扰表示歉意,然后说自己想跟着兰桂城最有名气的教授学问和武艺的祁师傅学习,并说自己不能经常出门,想请先生到家里教自己,还说自己可以向哥哥借钱付给先生。
小小的邹冰恕睁着大大的眼睛,站在屋子中间,很有礼貌地和坐在椅子上的祁先生交谈着。
祁先生眯笑着问道:“你是哪家的孩子?”
邹冰恕:“城东邹家。”
祁先生:“邹家……你叫什么名字?”
邹冰恕:“我叫邹冰恕。”
祁先生:“你今年几岁?”
邹冰恕:“去年冬天满八岁,今年该算九岁吧。”
祁先生:“你很少出门么?”
邹冰恕:“嗯。”
祁先生:“……你每年生辰,有多少人在你家里吃饭?”
邹冰恕不明白祁先生为什么要问这个,但他还是如实回答:“只有哥哥和我一起过——祖父和父亲都去祭奠母亲了。”
说这话时,邹冰恕并没感到十分难过,然而祁弘誉一直微笑着的眼睛却流露出了哀怜。“家里人待你好吗?”
邹冰恕:“哥哥对我非常好!”
祁先生:“你家里没有师傅吗?”
邹冰恕:“没有。哥哥跟着祖父修习,他们都很忙,所以没时间教我。”
祁先生:“……我很严厉,你害怕吗?”
邹冰恕:“那我会变成高徒吗?据说严师出高徒。”
祁先生:“呵呵,有可能。你为什么要找我教你呢?”
邹冰恕:“因为我只知道您一位师傅。”
祁先生:“那好。你先回去,我明天上门自荐做你的师傅,这样好吗?”
“谢谢祁先生!”邹冰恕对祁弘誉行了一个大大的礼。
祁先生笑着问道:“我去的时候,该说自己想做‘邹家小少爷’的师傅吧?”
邹冰恕:“您说邹冰恕就行,或者说邹少主的弟弟也行。”
说这话的邹冰恕一脸高兴,祁弘誉上扬着嘴角却皱起了眉头,他站起身,伸手扶住邹冰恕的肩,“我一定会好好教你。”
邹冰恕觉得祁先生的手也很温暖,感觉很安心。
第二天清早,祁弘誉亲自到邹府拜访。
既高兴又吃惊的邹儆在和祁弘誉短暂交谈之后,便很愉快地“同意”了他的提议——为了将邹家的小少爷培养成未来少华山领主的臂膀,邹冰恕十六岁之前的学业及管教全部由祁弘誉负责。
得知此事的邹衎心里虽有些不是滋味,但也无可奈何,再怎么说,邹冰恕也是邹家的孙子,长大后总得做些事情,现在也确实需要开始接受教导和训练了。
而且,以祁弘誉在兰桂城的声望,他肯教邹冰恕,别人确实没有什么可插手的地方。只是如此一来,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就不好在师傅面前随便对儿子呼来喝去了。
只是,一向和人保持距离的祁弘誉为什么会突然到访,并自荐要做邹冰恕的师傅,这一点令邹衎百思不得其解。更让他纳闷的是,祁弘誉怎么会知道邹家还有一个小少爷无人教导呢!
另一边,祁弘誉和邹冰忍一见面,彼此的印象就非常好,之后的相处也很融洽。
祁弘誉很喜欢邹冰忍在和弟弟短暂相处的时光中所保持的亲善笑容,而平日里那种坚毅的表情也给人以正直刚健的感觉。祁弘誉认为邹冰忍确实是一个值得信赖和佐翊的人,而邹冰恕的认真刻苦也让祁弘誉刮目相看。
邹冰恕丝毫没有一般小少爷的娇弱和任性,他很听师傅的话,从不哭闹,也不抱怨。他也像其他孩子一样爱玩,但始终非常努力学习,练功也可以坚持到累得睡着。
祁弘誉以前并不是很欣赏邹家,但他觉得邹家的两位少爷应该会让邹家成为真正受人尊敬和爱戴的领主。
一年后,不满十岁的邹冰恕跟随祁弘誉前往太华山,拜入西未侯门下。邹冰忍笑着送弟弟启程时,仿佛看见了自己身旁的小树苗在一个美丽的地方长成参天大树的样子。
跟随祁弘誉到了比邻轩的邹冰恕是一个如同阳光般灿烂的少年,他的认真努力和对周围人的态度一点儿都不像养尊处优的少爷,浑身散发着积极向上的热情和活力。
西未侯特别喜欢这个有着一双褐色大眼睛的男孩儿,经常亲自指导他修文习武。比邻轩里的很多人也都把他当弟弟一样疼爱。
在比邻轩的两年里,邹冰恕觉得这世间是那么美好,虽然在别人看来,这个可爱的男孩几乎努力到疯掉。
邹冰恕知道,八年的差距很大,况且哥哥又是那么优秀的人才,为了有资格追随那高大的背影,只能拼尽全力。如果能走一百步,就不能在前进九十九步时停下来。
邹冰恕总是喜欢筋疲力尽地躺在地上,在满天星光中看见哥哥亲切的笑脸,他身上的新伤代表的不再是痛苦,而是勇气和努力所镌刻的成果。
【在阅读模式下不能自动加载下一页,请<退出阅读模式>后点击下一页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