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第一卷 第十八章 兄弟(三)

  悠泽初冬时节的宁谧总是被贸然地打扰。人们故作的镇定,假扮的清高,只要稍有诱因便顷刻化为欲望和冲突。打破的平衡,传递的仇恨,扭曲了人心,摧毁了平静。人们的追求无止无息,一旦野心膨胀,其拥有的力量越大,毁坏得越彻底。

  悠泽之滨没有一个人影。然而当男人穿着和当年一样的衣着从密山西麓走出时,只一瞬间,至少有几十双眼睛一齐向他投去带有各种含意的目光,看着魔物、寒冰之刃,还有邹冰忍。

  牵引着所有人视线的男人踱着步子走向他十年前挥下最后一剑的地方,身上似乎没有携带任何兵器。他的装束整齐,步伐平稳,丝毫没有疯魔的迹象。

  他停下脚步,面向悠泽,仰头看向月空,低头平视湖面,一举一动都优雅从容,仿佛他只是一位月夜游湖的诗人,沉吟着宁静之美和离别的伤悲,令周围所有突然的举动都会成为不合时宜的冲动而煞了风景。

  树林里,呼吸声变得嘈杂。等待,观望,莫名的期盼。

  男人转过身,直视着树林,那目光穿透了枝干的遮挡,刺进了邹冰恕凝望他的眼睛。

  不愧是他!邹冰恕心想,自己小时候无论躲到哪里都会被他找到,十四年前也是(注:见“第七章伤痕”),天知道他的那份敏锐从何而来!

  邹冰恕扭头对东方胤笑了一下,笑得欣慰、无奈,却也坦然。东方胤也不知是舒了口气还是叹了口气,跟着邹冰恕走出了树林的庇护,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邹冰恕迎着男人的目光走上前去——一步,想起了十年前的震惊和绝望;两步,想起了到天涯海角寻找他的执意;三步,想起天奘法师、西未侯和周围人们的开导;四步,想起十年间的辗转挣扎;五步,想起得到他回到悦原的消息……

  邹冰恕猛然停下脚步,瞪着男人的眼睛,低声吼道:“为什么总是我一直向着你走,而你却一动也不动!”

  若不是明白这话里真正的含义,东方胤非得笑出声来不可。

  男人的脸上没有表情,却一点儿也不可怕,深沉的嗓音缓缓道:“我在等你。”

  邹冰恕冲上前去的速度并不快,拔剑,再挥剑,破绽百出。男人的衣衫被划破,血浸出来,他的脸上仍旧没有表情,一动不动,雕像一般。邹冰恕看着剑尖滴下的血,手开始颤抖。

  “我忘了——你没有剑。”邹冰恕小声道。他抬头看向男人,取下腰间的另一把剑递给他,“这是你的,现在还给你。”

  男人看了看剑柄,伸手接过,褪去剑鞘,露出银色的剑身,没有剑刃。男人问道:“你知道它的名字吗?”

  邹冰恕:“‘钝月’——母亲留给你的遗物。”

  男人看了看邹冰恕认真而哀怨的神情,又看了看他手上那把白色的剑,“你手上的是祖父的龙渊剑……原来如此。”

  东方胤退到稍远的地方,拔出钰剑,以防事发突然,他感觉到不远处已经有人蠢蠢欲动了。

  邹冰恕摆好架势,直视着男人黑夜一般的眼睛,郑重地问道:“祖父是你杀的吗?”

  男人:“我说‘不是’,你信吗?”

  邹冰恕:“杀了父亲的人是你吗?”

  男人:“就如你亲眼所见。”

  邹冰恕:“你记得自己要杀我吗?”

  男人:“你希望我忘记吗……”

  邹冰恕:“……我害死你的母亲,你杀了我的祖父,我们算是扯平了。”

  男人:“你要为父亲报仇么?”

  邹冰恕:“……哼!我竟然有像你这么蠢的哥哥,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杀了父亲,还要杀自己的弟弟。

  如果你真的那么想当上邹家家主,只要你说句话,我就可以帮你杀了祖父和父亲,然后用我自己为他们陪葬,这样一来你就能名正言顺地稳坐少华山领主的位置。你简直蠢得无可救药,居然要自己动手,把一切都毁掉!”

  男人:“……我可不是为了让你当上家主才弄成这样的。”

  邹冰恕:“这我当然知道!”

  男人:“你不恨我吗?只因为比你早出生七年,就夺走了一切——祖父,父亲,邹家少主人的名分,众人的期望……”

  邹冰恕:“是,我是恨你,但我更恨我自己,如此没有用!你需要我死,我就去死。但我希望为你而死,而不是死在你的手上。”

  男人:“……事到如今,你改变主意要让我死了么?”

  邹冰恕:“如果你死了,我会为你陪葬。”

  男人:“那为了不让你陪葬,我可不能死了。”

  邹冰恕:“这就由不得你了!”

  龙渊剑在邹冰恕手中如同飞龙在天,变幻莫测,迅如狂风,疾同暴雨,流淌出无尽的怨念,然而凶狠有余却稍欠精准,时常偏离要害。东方胤在一旁看得真切。

  男人持剑却不出招,只是一味地躲闪,然而判断十分精确,动作轻快灵巧,身体总是和龙渊剑保持着一点点的距离,不多也不少。东方胤心中叫好,却不敢太过专注而忘了顾及周围的情况。

  照他看来,这对兄弟并不是真的想拼个你死我活,只是为那么多年的爱恨纠葛产生的怨气找个发泄的途径罢了。

  邹冰恕的怨恨随着不停消耗的体力慢慢消散着,他丝毫不用内力,只凭身体挥舞着宝剑,快速、猛烈,没有间断停歇,但却不在乎效果。男人的身体躲避着利剑,眼睛却始终看着持剑的人,就像十几年前教授弟弟剑法时一样。

  东方胤觉得邹冰恕的剑法不差,只是没有胜过男人的可能。

  三盏茶的功夫后,邹冰恕原本凶狠的目光变得模糊,透出些许失意和悲凉。

  男人突然和他拉开数丈的距离,然后单手将剑举高,一剑挥下,汹涌的内力经由剑身集中成一线,如同划裂天空的雷电一般击向邹冰恕。

  邹冰恕本能地迅速向侧方闪躲,避开那锋利无比的剑气。只听轰的一声,百步开外的一块巨石被击裂破碎了。邹冰恕心头一惊,继而眉头紧蹙,龙渊剑顷刻间浮上一层凛冽的剑气,雪白而明亮。

  剑法过后是内力的测试啊——东方胤心想邹冰恕还真是被耍得团团转,就像自己和弟弟当年一样。

  “钝月”和“龙渊”打得难舍难分,剑气很华美,仿若玉树冰花,寒枝霜雪,凛冽晶莹。拥有如此纯净内力的人怎么也不像是嗜血的魔物,但也不像是一个人——他没有情绪的起伏,没有喜怒哀惧,只有完美的自我操控,仿佛整个身体都是剑术的容器,里面没有掺杂任何多余的东西。

  东方胤不知道倘若自己遇见弟弟,在不得已的对战中能否控制得那么好——既不伤害对方,也不被对方伤害。那个男人的确很强,令人佩服,东方胤甚至产生了久违的想和他认真较量一番的心情。

  将近半个时辰,“钝月”不曾下杀手,“龙渊”也没有赢的迹象。东方胤用一只眼睛看着近前的决战,另一只眼睛观察着周围的动向,耳听八方,心有所想,一边分析着对战的两兄弟,一边回忆起快要忘记的过往,一边计算着“沉星”觉醒后的应对,一边想着整件事情中的隐秘,然后还在心里留了个小小的角落想想无泪。

  同样是等待,林子里的人们过得比他单调沉闷焦虑得多了。

  子时将近,林梦夕慢悠悠地走出清水流香宫,走过星宿桥,走到参辰岛的最北边,等待着时机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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