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感知总是没有事物来得精准。子时,一阳来复。悠泽平静的水面下,崇安法师精心设置的封印正悄悄地发生变化。不一会儿,内层的封印已经完全开启,沉睡的宝剑开始向外层的封印提供能量。一片漆黑之中的“沉星”正安宁地做着长长的梦,多年的记忆翻来覆去。
水面之上,一股强劲而沉稳的力量正轻轻击打着水纹,发出人们听不见的美妙乐音,轻柔地呼唤着“沉星”,渐渐将它从睡梦中唤醒。“沉星”感知到声音的来源,想起了发挥自己力量的地方不应该是这清冷的水下,而是拥有这股力量的那个男人温热的手中。
悠泽岸边,正在和“龙渊”交战的“钝月”,剑光忽然慌乱闪抖了一下,男人的眼神倏地变得迷离。邹冰恕不明所以,心想趁机攻击,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沉星”在呼唤他的主人,除了男人以外,没有人听见它的声音。那种来自于深渊谷底仿佛阴冷恐怖却又充满力量的极具威慑和诱惑的声音,直击灵魂最深处的恐惧和欲望,当那遥远的无可企及的魔力用忧郁低沉的声音说着利诱挑逗的甜言蜜语,要将这人人渴望的力量及荣耀献予一身时,作为一个凡人,用什么拒绝,直觉的防御还是卑微的自持……
男人用了十年时间重新构筑的理智,如同蜘蛛费尽心力结成的丝网,在突如其来的狂风暴雨前显得如此脆弱,不堪一击,顷刻消失于无形。拥有最强力量的人,往往不是幸运地得到了力量,而是无可抗拒的将自己交给力量去支配,自己本身沦则为奴隶,甚至容器。
男人身上散发出异常强大的气场,凝重而混沌。东方胤见状,预感到情况不妙,赶紧将愣在一旁的邹冰恕拽到远离气场的地方。只见男人周身的卫气渐渐变成黄绿色,有如萤光和鬼火,那种强烈而无规则地流动,比惊涛骇浪更令人恐慌,邹冰恕想要冲上前去,被东方胤制止了。
男人的身体被黄绿色的流光捧到空中,如同献祭一般。原来所谓的“唤醒”并不需要“主人”自己的意识,“主人”本身就是令“沉星”觉醒的“饵”。
悠泽的水突然快速旋转起来,水流的速度越来越快,参辰岛和北岸的中间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数十丈深的湖水见底,闪着萤光鬼火的“沉星”从湖底现出。“沉星”的四周剧烈震荡着,透明如同无物的封印忽然间像蛋壳般裂开,强烈的萤光冲天而出,将悠泽上方男人的身体完全包裹在巨大的光柱之中。
“哥哥——”邹冰恕在情急之下大喊出声,同时向着漩涡中央飞奔过去。东方胤见拦他不住,只好也跟了过去。邹冰恕如离弦之箭一般冲到漩涡边上,纵身跃进仿如通天的黄绿色光柱里,只一瞬间,细碎纷杂的过往尘埃如洪水一般冲进他的脑海,拼凑成梦魇。
东方胤飞身接住被萤光弹出的邹冰恕,发现他失去了知觉,遂转身落到岸边,将他平稳地放下。确定邹冰恕的呼吸和脉搏都正常后,东方胤看向悠泽,只见“沉星”顺着光柱向上行进,一下子刺穿了男人的胸背,然而似乎没有血流出。
之后光柱便开始变淡,慢慢收拢,消失在男人身上。一直僵硬如尸的男人伸手拔出“沉星”,起身落下,悠泽中巨大的漩涡渐渐消失。男人抬头睁眼,一双血红的瞳仁已然是魔物,残忍而冷酷。
————
邹冰恕的时间回到了十年前,地点是祖父书房下面的穴室中,墙上点着灯火。他被封在一个透明的屏障里,靠着岩壁,邹冰恕模糊的意识里记得这个位置,这是他在穴室里面对了数日的透明屏风——的里面(注:见“第九章转变”)。他所感受到的,是作为“沉星”的记忆。
穴室的石阶上走下两个人,是哥哥和祖父。祖父温和而严肃地对哥哥说着什么,可惜“沉星”无法听到。哥哥点点头,朝这边走来。邹冰恕知道,这屏风虽不可见,却很是坚固,而且自己发现它时,并没有看到任何被破坏过的痕迹。
哥哥径直走了过来,墙上的火光映照着他矫健的身影,他的表情自然温和,一双深沉坚毅的瞳仁专注地看着前方,目光十分清澈。他向屏风伸出手,坚硬的屏障仿佛融化在他手掌的温暖中一般变得如水轻柔。他慢慢穿过屏风,就像穿过门帘一样轻松简单。
他轻轻拿起“沉星”,平静的眼眸里看不出任何激动和紧张。“沉星”安静地在他手上,老老实实。他慢慢退出屏障,屏障像刚才一样开始变得柔软。就在这时,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穴室里的父亲正向屏障奔过来,眼中溢满了狂喜。
“别过去!”
祖父的喝止丝毫没能阻拦父亲的冲动。就在父亲距离与屏障融为一体的哥哥和“沉星”三步之遥时,透明的屏障发出了一道鲜艳的红光,红光一闪而过,哥哥仿佛没有任何异样,父亲贪婪的目光却瞬间变为极度的惊惧,青筋暴起,嘴角和身体僵硬地抽搐着。
接下来,父亲突然大吼一声,同时狠狠拔出利剑刺向自己的儿子,那张凶恶的脸扭曲得如同厉鬼。祖父以他那个年纪几乎不可能的速度一下子冲过来,一把推开刚刚走出屏障的孙子。
回过神来的孙子看见一把滴血的长剑贯穿了祖父的身体,随后长剑被狠狠地抽出,祖父摇晃着向前两步扑倒在孙子身上,血涌出来,浸湿了孙子的衣裳。
父亲手持染血的利剑朝儿子扑过来,儿子呆立在原地,感觉到胸前的温热和潮湿,感觉就像在做梦,一个无法理解的悲伤的噩梦。“沉星”在他手中,无用。
父亲野兽般的眼神,失控的表情,疯狂的怒吼,令人无力的压迫感,邹冰恕感同身受。他强烈地想要反击,然而握住“沉星”的手一动也没有动,令邹冰恕的焦虑不安变成了绝望。
野兽神色狰狞地准备享受残杀与掠夺的快感,身体却蓦然停止了动作,硬生生地倒了下去。祖父用他满是血的手,用尽毕生的内力转身给了野兽最后一击。倒地的野兽瞪着眼睛,口吐白沫,被重伤的胸腹起伏着。
祖父回头看着僵立在那儿的孙子,伸出手想要安抚他,却用了生硬的口气低吼道:“快走!”
孙子苍白的脸上是从未有过的慌张和哀伤,他想要挽回什么,却只能带着“沉星”掉转身跑走。“沉星”看到祖父的眼中流下了泪水,那只被血染红的手一直伸向前方。
之后的场景都在不安与慌乱中变了形,夜是如此之黑,风很大,吹干了暗红的血迹,凝固在心里。
光影消失前的最后一瞬,有一滴冰冷的水滴落在“沉星”上。
邹冰恕猛然惊醒,一身冷汗。
东方胤低头看他,问道:“你看见‘真相’了吗?”
邹冰恕发现自己身在林中,一下子翻身跃起,面向悠泽,只见湖面已被浓雾笼罩。
“你打算怎么做,现在想好了吗?”东方胤也面朝悠泽,一边问话一边注意着邹冰恕的反应。
邹冰恕极目远眺,找不见那个孤独的人影,感觉很心痛。不论他看到的是真相还是假相,他都已经很确定——“他是我哥哥,就算人人都希望他死,我也不会杀他。我绝对不会杀他!”
东方胤见状,轻轻一笑道:“现在就算你想杀也杀不了了,他已经完全被‘沉星’的力量所吞噬。如果我猜的没错,恐怕任何一个露出杀气或抱着敌意接近他的人都会被毫不留情地消灭。他并非疯魔,只是完全变成了武器。‘沉星’为了保护自己的主人竟然做到这种地步,还真是一把忠心而恐怖的剑!”
邹冰恕:“……什么意思?”
东方胤:“意思只要我明白就行了。只是,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方法唤回他的本心。‘沉星’凭自己作为武器的意志在战斗,它将主人的心保护起来——或者说是封印了。”
邹冰恕:“心被封印?”
东方胤:“对。他本身的意识被‘沉星’封印了,而他的身体成了‘沉星’的意志和力量的容器。他已经完全和‘沉星’合二为一,拥有绝对强大的力量,可惜使用这力量的不是他,而是‘沉星’。”
邹冰恕:“……竟然有这种事!”
东方胤:“你看到了‘沉星’的记忆对吧?”
邹冰恕:“嗯,一部分。”
东方胤:“那把剑绝非地界的力量所能打造的——它是具有生命和思想的武器,强大而危险。”
邹冰恕:“邹家居然有这种东西……现在该怎么办?”
东方胤:“依我所见,方法有两个,一是压制住‘沉星’,令它沉睡,使它失去意识,无法发挥力量,就像崇安法师十年前所做的那样;二是解除邹冰忍的封印,唤醒他的本心,使他能自主操控‘沉星’。问题是这两个方法都很难办到,尤其是第二个。想必崇安法师当年也是无可奈何,才选择了将‘沉星’封印。”
邹冰恕:“……”
东方胤:“如果不管不顾,恐怕‘沉星’和邹冰忍会一直保持那种状态。而且,就算我们不行动,应该也有人会出手——当然目的会和你我有所不同。”
邹冰恕:“……这浓雾是他弄的吗?”
东方胤:“看起来很像,但我认为不是。”
邹冰恕:“何以见得?”
东方胤:“他根本不需要隐藏,这么做的人一定另有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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